林砚的手指在旧书堆里翻动时,触到了那本星图,潮气瞬间攀上了指尖,凉得像冬日的水滴。封面的银河图案被湿气浸透,鼓胀得像揉皱后的海带,斑驳而黯淡。他认出了扉页上的小太阳,那是苏晚的标记。然而,如今的小太阳被雨水晕染,成了一摊模糊的黄,黏糊糊的,仿佛融化的糖块。
书堆旁敞着的纸箱中,露出几截受潮的粉笔,是苏晚爱用的那种白色粉笔。她说过,“白色像星光。”如今这些粉笔却结成了硬块,一捏便簌簌地掉渣,碎屑落在掌心,轻飘飘的,像是再也拼不完整的骨头。
林砚小心翼翼地将星图摊在桌上,潮湿的纸页立刻粘住了桌面。他不敢用力掀开,生怕稍有不慎,它就会碎裂成片,像她离开时散落的余温一样不堪一击。夹在书中的银杏叶早已烂尽,只留下一道浅黄色的痕迹——那是去年秋天,她笑着对他说:“能当书签还能记时间。”时间被记住了,人却没能留住。
星图上的字迹洇开了,参宿四的位置变成了一团红雾。苏晚总是固执地把它标得特别亮,口吻坚定地说:“这是我的星。”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林砚的星是天狼星。”而现在,那颗属于他的星,已经被雨水泡成了墨黑的一团,模糊难辨。
桌角的铁皮罐里,躺着她收集的陨石碎片。本该干燥坚硬的星星遗骸,此刻生出了绿锈,仿佛长满霉菌般令人难过。“这些是星星的骨头,要好好收着。”她的声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可现实里,那些“骨头”正慢慢腐朽,如同她埋入泥土的身体,在时间里沉沉地下坠。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嗒嗒嗒,清脆又单调,像秒针走过表盘的声音。林砚机械地数着这声音,直到第三百六十七下戛然而止。今天是苏晚的生日,她本该点燃第十八根蜡烛。那盒蜡烛安静地躺在抽屉深处,已经化成了一滩歪扭的形状,就像她未完成的星轨图,断得猝不及防。
书架第三层仍然空着,那里曾经放置着她的观测日志。警察来的那天,日志被大雨冲刷成了纸浆。他只抢回了半页残纸,上面依稀可以辨认出两个字:“等你。”而今,那半页纸压在玻璃板下,字迹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林砚的指甲无意识地抠向星图上的红雾,“咔嚓”一声,纸页破了一个洞。这洞让人心头一颤,仿佛参宿四真的爆炸了,炸出了一个黑洞,把所有光、所有热都吞噬殆尽。也吞掉了她跑向他时的笑容,吞掉了她递过热可可时微凉的手指,吞掉了那句未曾说出口的、比星轨更绵长的喜欢。
纸箱底层藏着一只塑料瓶,里面装着半瓶星星糖。糖果融化后黏在瓶底,凝结成暗沉的一团,像眼泪冻结后的模样。这是苏晚一点点攒下的,说是“等凑满一瓶就许愿”。现在,愿望和糖一起发霉了,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雨终于停下时,林砚将星图抱进了怀里。湿润的纸页紧贴胸口,冷得刺骨,比太平间里的空气更加凛冽。他走到阳台,将星图悬挂在晾衣绳上。风吹过,纸页哗哗作响,那声音带着细微的呜咽,像谁在低声哭泣。碎屑随风飘落,洒在了花盆之间。
那盆绿萝是她亲手种下的,如今却爬满了枯黄的叶片,宛若她没来得及照顾的一切,正在缓慢地死亡。林砚蹲下身,从草叶间捡起掉落的纸屑,试图拼凑完整。但无论如何努力,始终缺了一块。那缺失的部分,或许是她在雨中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么明亮,却又迅速熄灭,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再无踪迹。
当星图被风吹得只剩下一具空壳时,林砚回到屋里。桌上的陨石碎片依然在锈蚀,星星糖依旧在发霉。只有他胸腔内的疼痛新鲜如初,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像是她最后躺过的那片土地遗留下来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