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的指尖抚过星轨仪的锈迹,金属表面的刻痕硌得指腹发疼。这是苏晚用了三年的旧仪器,镜筒上还留着她刻的小记号——三颗歪歪扭扭的星。
“这样就算借给别人,也知道是我的。”她当时举着刻刀,鼻尖沾着金属屑,笑得眼睛发亮。
现在那些星痕被锈吃掉了一半,像被谁啃过的伤口。他转动调焦轮,齿轮发出“咔嗒”的惨叫,卡得死死的。上次苏晚用它观测双子座流星雨,调焦轮就不太灵,她还说“等下次见面,让林砚修”。
下次永远成了下次。
星轨仪的底座上,贴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她的字迹:“12月14日,双子座流星雨,记得带热可可。”
墨迹被水洇过,晕成浅蓝的云。他想起那天的雨,她抱着仪器跑过来,头发和肩膀都湿透了,却举着便签笑:“你看,我早有准备。”
热可可最后没喝成。她在观测点摔了一跤,星轨仪磕在石头上,镜筒凹了块,她却只顾着捡散了一地的便签,手指被碎玻璃划出血都没吭声。
林砚蹲下身,从底座下摸出个小铁盒。是苏晚藏的备用零件,里面躺着枚新的调焦齿轮,包装纸上写着:“万一坏了,让林砚换这个。”
齿轮上还缠着她的头发,浅棕色,像根细弦。他记得她总爱把碎发缠在小零件上,说“这样你修的时候,就像我在旁边看着”。
现在那根头发缠在锈齿轮上,成了灰黑色,一扯就断。
星轨仪的目镜盖丢了,露出里面蒙着灰的镜片。他对着光看,镜片上有道裂痕,是上次摔的。苏晚当时哭丧着脸说:“裂得像道闪电,以后看星星会有两个月亮吗?”
他当时笑她傻,现在却对着裂痕发呆——果然有两个月亮,一个在镜片里碎着,一个在天上悬着。
仪器侧面的记录板上,还贴着她画的观测表。11月23日那栏写着:“猎户座腰带三星连成线,像林砚的睫毛。”
后面画了个睫毛弯弯的小人,被她涂成了黑色,像团没烧透的炭。
他指尖按在“睫毛”两个字上,纸页突然簌簌掉渣,把“睫”字的“目”字旁蚀成了黑洞。
铁盒里还有卷胶带,是她用来粘便签的,胶带边缘粘着片干枯的薰衣草。去年夏天,她在观测站周围种了片薰衣草,说“驱蚊,还能让仪器闻起来香香的”。
现在薰衣草成了灰,胶带也失去了粘性,粘不住任何东西,包括她写在胶带背面的小字:“林砚总说我瞎折腾,可他会帮我收拾残局呀。”
林砚把新齿轮塞进调焦轮,齿轮卡进卡槽的瞬间,星轨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转动声,像在哭。他想起苏晚最后一次用它,是在出事前三天。
那天她抱着仪器跑过来,齿轮就卡得厉害,她却兴奋地喊:“林砚你看,我拍到了猎户座的流星!”
照片现在还存在她的旧手机里,像素模糊,流星像道歪歪扭扭的划痕。他后来才知道,那不是流星,是她调焦时手滑,镜头晃出的残影。
“骗你的,”她后来坦白时,耳朵红得像薰衣草的花苞,“就是想让你夸夸我。”
星轨仪突然剧烈晃动,镜筒撞在三脚架上,裂痕又扩大了些。林砚伸手去扶,摸到仪器底部刻着的日期——是她的生日,也是她把星轨仪送给自己的那天。
“以后它就是你的了,”她当时把仪器塞进他怀里,“这样你就能天天看到我刻的星星啦。”
可他没保护好它。就像没保护好她。
铁盒底层还有个小塑料袋,装着她收集的星尘——其实是她从仪器缝隙里扫出来的灰尘,她说“这是星星掉的屑”。现在灰尘结成了块,像块灰色的疤。
他把塑料袋捏在手里,听着星轨仪越来越响的转动声,像听她最后那天的呼救。当时他离观测站还有三百米,听到她喊“林砚”,声音碎得像镜片。
等他赶到时,星轨仪摔在她旁边,目镜裂成蛛网,她手里还攥着张没贴完的便签,上面写着:“林砚,星轨仪好像……”
后面的字被血糊住了,再也看不清。
林砚把新齿轮拆下来,重新放回铁盒。星轨仪没必要修了,就像有些裂痕永远焊不上——比如目镜上的蛛网,比如她没说完的话,比如他心口那个被“以后”和“下次”填满的洞。
他将铁盒塞进背包,星轨仪留在原地,镜筒对着天空,裂痕里漏出的光,把夜空割成了两半。风掠过观测站的铁皮顶,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念没写完的便签。
铁盒里的薰衣草灰被风吹起,粘在他的袖口,像她种的薰衣草最后开败的样子——
“林砚,你说花谢了会变成星星吗?”
“会的。”
“那我要是变成星星,你会用星轨仪拍我吗?”
“会,拍到胶片用完为止。”
现在胶片还剩半卷,星轨仪却拍不出任何完整的画面了。
林砚走出观测站时,背包里的铁盒在响,像颗生锈的心脏在跳。他数着脚步,一步,两步……到第三十七步时,铁盒突然安静,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他知道,是那根干枯的薰衣草梗堵住了缝隙。就像苏晚总爱用各种小事填满他的生活,现在连离开,都要留个安静的收尾。
夜空的猎户座腰带三星亮得刺眼,像她画的睫毛,一根,两根,三根,在黑布上眨着。林砚抬头看了很久,直到眼眶发酸,才转身继续走。
背包越来越沉,铁盒里的齿轮、胶带、星尘,还有那根断成半截的薰衣草梗,都在替她说着没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