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第一天，阳光像手术灯，白得刺眼。
市立医院住院部七楼，风把窗帘吹得鼓起，像一面投降的旗，却迟迟不肯落下。
闵衍术后第三天，转出ICU。
我推门进去，他正靠在床头，用平板看一场录播的联赛解析，声音关掉，字幕飞快滚动。听见动静，他抬眼，嘴角勾出一点笑，却掩不住脸色苍白。
“早。”声音哑得像被雪擦过。
我把保温壶放在床头，倒出小半碗粥：“医生的清单——术后6小时禁食，3天流质，你数数自己违约几小时？”
他接过碗，指尖碰到我的，冰凉。我却没缩手，反而把掌心覆在他手背上，轻轻按住留置针的周边：“还疼吗？”
“疼。”他低声说，却笑，“但疼得值。”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清华顺延名额的通知书，就压在平板下面，白纸黑字，鲜红校徽。
那原本是我的，或者明轲的。
走廊尽头，明轲靠在窗边，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雪开始化，滴水声连成一条细线，像未关紧的水龙头。
我走过去，把冲好的热咖啡递给他。他接过，没喝，只是用来暖手。
“放弃签约，后悔吗？”我问。
他侧头看我，眼底有淡淡的青：“后悔的定义是，明知道结果会更糟，还是想做。”
“那你想做吗？”
“不想。”他声音低却稳，“因为我知道，结果不会更糟。”
阳光映在他瞳孔里，像给一条断掉的渐近线，强行续上一段虚线。
计岷拎着一堆术后用品上来，塑料袋哗啦作响。他把止痛泵、消毒棉片、换洗病号服一股脑塞给护士，回头冲我抬下巴：“去吃饭，这里我守。”
我摇头，刚想说话，他却走近一步，声音压到只有我能听见：“你已经 36 小时没合眼，再扛，就要陪床号多加一张。”
说完，他把手里的外套披到我肩上，布料带着他的体温，和一点冷杉味。
我鼻子一酸，却没再拒绝。
医院食堂，中午十二点半。
我端着托盘，找不到空位，身后忽然有人伸手，把我托盘接过去——
是明轲。他走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对面坐着计岷，两人中间留了一个空位。
我坐下，饭菜的热气扑在脸上，像给冻僵的皮肤贴上一层不真实的暖。
“我们算过了。”计岷把筷子反过来，在桌面上划出三条线，“术后恢复期 6 周，春节后出发去北京，赶 3 月的预科补录。宿舍、医保、复查路线，全部搞定。”
明轲补充：“钱的问题，不用担心。附中奖学金＋竞赛基金会＋我这边压岁钱，够了。”
我握着筷子，指尖发颤：“你们什么时候算的？”
“守夜的时候。”两人异口同声。
那一刻，我才明白——
玻璃碎了，他们正一片片捡，试图用透明胶，把裂痕缝合。
傍晚，病房。
我把清华顺延通知书塞进闵衍手里，声音低却笃定：“明年 3 月，清华见。”
他盯着那页纸，指腹摩挲鲜红校徽，忽然伸手，一把将我拉进怀里——
力道大得扯到伤口，他闷哼一声，却没松手。
“文期，”他声音哑得不成调，“我欠你们一条命。”
我额头抵着他肩窝，闻到消毒水与汗混合的味道，喉咙发紧：“那就用一辈子还。”
出院那天，腊月二十三，小年。
四个人挤在计岷家 SUV 后排，闵衍腰上缠着固定带，坐中间，左右是明轲和计岷，我坐副驾。
车窗外的雪被夕阳染成橘粉，像一条巨大的渐变滤镜。
闵衍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能去旧图书馆吗？”
司机是计岷的哥哥，回头看他一眼，又看我们：“确定？那儿今天闭馆。”
“就十分钟。”闵衍说。
旧图书馆后门，消防梯上锁，却拦不住计岷。他三两下翻上去，从里面打开窗，把我们一个个拉进去。
天台比记忆中更旧，那条粉笔「截止线」早已被雨水冲淡，只剩一点模糊的白影。
闵衍走到栏杆边，把一样东西放在水泥台面——
是那枚【Y】键，背面多了一圈新鲜的热熔胶，像被重新焊接。
他转身，看向我们，声音被风吹得散：
“我违约过一次，用命还了。”
“这一次，我想用时间。”
“6 周恢复，198 天冲刺，清华见。”
“如果再次违约——”
他抬手，把【Y】键轻轻一掰，「咔」一声脆响，键帽断成两截。
“就让它陪葬。”
断掉的【Y】键被埋进天台裂缝，用水泥糊好，再没退路。
我们四个站在渐暗的天色里，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四条重新拼接的渐近线，终于找到共同的起点。
玻璃碎了，
裂缝还在，
但光，
已经透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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