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一过,北京的气温像被谁猛地调高了两度。
清华预科进入“二次筛选”阶段——所有保送生须在一周内提交一份“跨学科课题报告”,题目自定,淘汰率30%。
小会议室被我们改成临时实验室。
凌晨一点,灯管嗡嗡作响,桌上堆着示波器、数学建模草稿、还有半只冷掉的披萨。
明轲把投影调到最大,屏幕上是我们的联合课题:
《基于傅里叶变换的“心动信号去噪”》
——简称:双缝实验。
“这里不对。”
明轲忽然开口,笔尖敲在投影幕布的公式行,“你把心跳基频设为1.2Hz,可临床安静态是0.8–1.0Hz,区间溢出会导致频谱泄漏。”
计岷连眼皮都没抬,声音带着通宵后的哑:“临床是统计,不是个体。闵衍术后静息心率110,1.2Hz是实测。”
“实测?”明轲皱眉,“他出院未满六周,数据离散度大,根本不具备代表性。”
“那就扩大样本。”计岷把笔一扔,滑动触控板,屏幕瞬间多出十组心率曲线,“我调了附中近三年体检库,样本量n=312,置信区间95%,1.2Hz完全落在合理域。”
明轲往前一步,挡在投影光前:“数学再漂亮,也掩盖不了来源瑕疵。用病患者当基准,报告会被评委直接枪毙。”
“那也比假大空的理想模型强。”计岷靠回椅背,冷笑,“某些人为了美观,连真实都可以牺牲?”
“你——”明轲语塞,耳尖迅速泛红。
我站在两人中间,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上——这是第一次,他们把分歧公开摆到桌面,而且,毫不留情。
凌晨1:42,争吵升级。
“你是不是还对闵衍的事耿耿于怀?”明轲声音压低,却像拉紧的弦,“拿学术给他当补偿?别拿课题开玩笑。”
计岷眸色瞬间沉到底:“我补偿他?明轲,你把话说清楚。”
“清楚?”明轲把打印好的数据表甩到他面前,“A类期刊只收双盲数据,你把他的名字匿了?还是打算在致谢里写——感谢某位胃穿孔志愿者?”
纸页划过空气,边缘割在计岷手背,一道细红立刻浮起。
他低头看了两秒,再抬头时,眼底已没有温度:“明轲,你少拿规则压人。我至少敢面对他的心率曲线,你呢?你连他的名字都不敢提!”
“够了!”我拍桌,声音在深夜的会议室炸开,灯管嗡嗡呼应。
两人同时沉默,胸口起伏,像刚跑完400米。
凌晨2:05,计岷摔门而出。
门板撞在墙面,回声久久不散。明轲站在投影光里,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一条被迫折断的渐近线。
我追到走廊,计岷已走到楼梯口,背影在感应灯下忽明忽暗。
“计岷!”
他脚步没停,只抬手挥了一下,声音散在空荡的走廊:“我回机房,你们继续。”
“站住!”我冲上去拽住他袖子,指尖碰到他的手腕——脉搏快得吓人。
他回头,眼尾一片红,却笑得牙尖嘴利:“怎么,怕我跳窗?三楼而已,死不了。”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压低声音,“只是心率区间?还是——”
“是闵衍。”他打断我,声音哑得不像他,“也是我自己。”
走廊灯忽然全灭,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映得他侧脸像被刀削过。
“我受不了他那种——‘我是为了你们好’的圣人样。”计岷声音低却颤,“他放弃签约,放弃实验室名额,一副‘我牺牲最大’的表情,让我每天都觉得自己欠他。”
“你不欠任何人。”我轻声说。
“我欠!”他猛地抬头,眼眶在绿光里发亮,“我欠闵衍一条命,也欠明轲一个未来,更欠你——”
他停住,手指攥得咯吱响,却再没吐出一个字。
凌晨2:47,机房。
计岷坐在最后一排,屏幕蓝光映得脸色惨白。我推门进去,他也没回头,只盯着一行行跳动的心率数据。
我拉过椅子,坐他旁边,声音放轻:“把闵衍的数据删掉,我们换公开数据库,明轲会同意。”
“删?”他嗤笑,“删了就能当没发生过?”
“那你想怎样?”
他沉默很久,忽然伸手,把屏幕上的曲线一键全选——
Delete。
回收站图标瞬间满格。
他靠回椅背,仰头看天花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想让他们都回来,回到旧图书馆天台,谁也别欠谁。”
我鼻尖一酸,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冰凉。
“那就从头开始。”我轻声说,“从 0 开始。”
凌晨3:15,小会议室。
明轲还站在投影前,屏幕定格在那条被质疑的1.2Hz曲线。他听见推门声,没回头,只低声问:
“他删了?”
“嗯。”我走到他旁边,把U盘放在桌上,“这是公共数据库版本,n=1200,区间0.8–1.0Hz,你满意吗?”
明轲盯着U盘,喉结滚动,却没伸手。
“我不是非要逼他删数据。”他声音低哑,“我只是怕——我们再把闵衍拖进报告里,会让他觉得我们消费他的痛。”
“那就把‘痛’变成‘意义’。”我轻声说,“让评委看到,真实的数据可以救人,也可以救自己。”
明轲沉默很久,终于伸手,拿起U盘,插上电脑。
屏幕刷新,新的心率曲线平稳地跳动在0.9Hz,像一条重新归位的渐近线。
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替我告诉他,对不起。”
凌晨3:47,机房。
我把明轲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计岷。
他盯着屏幕,眼眶在蓝光下发红,却笑得牙尖嘴利:
“告诉他,我接受他的道歉,但我要他亲手把报告打印出来,第一页签名——用左手。”
我愣住:“你明知道他是右撇子。”
“那就练。”计岷声音低却坚定,“牺牲既然要演,就演到底。”
凌晨4:00,小会议室。
明轲用左手握住笔,一笔一划地在报告封面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写完后,他把笔递给我,声音低却稳:
“帮我转交给他,就说——”
“我欠他的,还完了。”
我握着笔,掌心发烫,却听见自己心跳慢慢归位。
凌晨4:15,机房。
我把签名页放到计岷面前。
他盯着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忽然笑出声,却笑得眼眶发红:
“明轲,你也有今天。”
笑完,他伸手,把报告翻到最后一页,在「致谢」栏写下——
> 感谢某位胃穿孔志愿者,用真实的心跳告诉我们:
科学可以很美,但必须先真。
写完后,他合上笔帽,抬头看我,声音低却轻:
“告诉明轲,我原谅他了。”
凌晨4:30,天台。
我把两人签好名的报告举到半空,风把纸页吹得哗啦作响,像一面重新缝合的旗。
断掉的渐近线,终于在这一刻,重新归位。
玻璃碎了,
但我们学会,
用透明胶,
把裂痕变成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