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加坡回来的飞机，穿过云层，降落在初冬的北京。热带的潮湿空气被隔绝在舱门之外，取而代之的是北方特有的，清冽而干燥的空气。
亚洲杯夺冠的喧嚣与荣耀，也随着这趟航班的落地，渐渐沉淀下来，变回了训练馆里日复一日单调而清脆的击球声。
林小鹿觉得，有什么东西，和那晚新加坡的夜风一起，留在了那个遥远的海岛。
师兄变了。
不再有训练间歇被悄悄放在球台边的运动水壶，不再有她动作变形时身后那低沉及时的提醒，更不再有那份独属于她的，带着特殊关注的目光。
王楚钦待她，就和对待队里任何一个普通的师妹一样。会点头，会打招呼，会在战术讨论时提出专业的意见，礼貌，得体，却也疏离得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银河。
那晚在天台上，他那句“你还小”，和那个复杂难辨的眼神，像一个解不开的谜，盘踞在林小鹿的心头。她时而觉得，那是一种温柔的保护，让她窥见了一丝希望的微光；时而又觉得，那只是一个委婉的拒绝，是她自作多情的误读。
这两种情绪反复拉扯，让她在训练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她换上了他送的那副新球拍，每一次握住拍柄，指腹摩挲过那两个小小的“小鹿”刻字时，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用最好的表现来回应这份礼物，可当她下意识地回头，想从那个熟悉的方向寻找肯定时，看到的，却往往只是他专注地和教练讨论战术的侧脸，或是他留给自己的，一个沉默而挺拔的背影。
心里，就像被挖掉了一小块，空落落的，吹着凉飕飕的风。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那道她以为已经消失的目光，其实从未离开。
王楚钦的内心，正在经历一场无人知晓的挣扎。
那晚在天台，当她仰着绯红的小脸，用那双盛满了星光的眼睛看着自己，即将说出那个呼之欲出的秘密时，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要放任自己沉溺其中。
可是，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情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对于一个冉冉升起的天才少女来说，过早地被贴上“某某某的女友”这样的标签，意味着什么。那将是无穷无尽的媒体关注，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是稍有不慎就会被无限放大的舆论漩涡。
他见过太多有天赋的运动员，因为无法承受赛场之外的压力而过早凋零。
而林小鹿，是那样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她身上的灵气和韧性，是他见过最珍贵的宝物。他不能，也不忍心，因为自己一时冲动的情感，给她纯粹的乒乓球世界，套上任何一丝一毫的枷锁。
所以，他选择了最冷静，也最残忍的方式——后退。
他强迫自己收回那些“特殊照顾”，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训练时，他会刻意走到离她最远的球台；食堂吃饭，他会下意识地选择背对她的方向。
可情感，又岂是理智能够轻易掌控的。
他还是会忍不住，在喝水的间隙，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她一眼。看她用着他送的那副球拍，打出一个漂亮的回合后，嘴角不自觉上扬的弧度；看她因为一个失误而懊恼地皱起鼻子，小声地和自己赌气的模样。
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像羽毛，轻轻地，却又精准地，挠在他心上最痒的地方。
这份刻意的疏远和压抑的关注，终于还是被队里最敏锐的人察觉到了。
这天下午训练结束，力量房里只剩下王楚钦和马龙。王楚钦正在做最后一组卧推，汗水顺着他紧绷的手臂线条滑落，砸在地板上。
马龙递过来一条毛巾，状似随意地在他旁边的器械上坐下，开口道：“最近怎么了？和小鹿闹别扭了？”
王楚钦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了平稳的节奏，他没有看马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没有。”
“没有？”马龙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那你最近躲她躲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以前训练恨不得黏在她球台边上，现在倒好，隔着八丈远，就差没在中间拉条楚河汉界了。”
王楚钦将杠铃放回原位，坐起身，拿起毛巾擦着脸上的汗，依旧沉默。
马龙看着他这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叹了口气，把声音放低了些，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上小鹿了？”
力量房里安静得只剩下器械冷却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王楚钦擦汗的动作停住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垂着眼眸，盯着自己被汗水濡湿的毛巾，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马龙看着他，眼神里有理解，也有一丝担忧：“大头，我拿你当弟弟才跟你说这些。小鹿是个好姑娘，有天赋，也努力。但她……还太小了，心思也单纯。你现在是男队的领军人物，一举一动都被外界盯着。你们俩要是……未来的路，会比想象中难走得多。”
这些道理，王楚钦何尝不懂。
正是因为懂，所以他才选择了后退。他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龙哥，”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知道。”
他站起身，将毛巾扔进筐里，准备离开。
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以为只要自己不说，只要自己退得够远，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就会悄无声息地枯萎。
可当他走出力量房，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正抱着一大摞比赛录像带，有些吃力地走在前面的走廊上时，他那颗用理智层层包裹起来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他可以教会她在赛场上如何战胜对手，却不知道该如何教会自己，不去喜欢她。
这份感情，和他挥出的每一记爆冲一样，势大力沉，一旦开始，便再也无法收回。而他现在，却要亲手将这份力道，尽数压回自己的心底。
这比输掉任何一场比赛，都要来得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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