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个空旷的训练馆里,被彻底冻结了。
王楚钦就那样僵硬地,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孤零零地,停在那片昏黄而寂寥的光斑里。
林小鹿跑了。像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束缚,却也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蝴蝶,决绝地,飞进了那片无尽的黑暗。
可她的声音,却留了下来。
“我喜欢你。”
“可是,你喜欢别人。”
那两句话,像两道滚烫的烙印,带着她眼泪的温度和话语里那份彻骨的绝望,狠狠地,烙在了他的心上,反复灼烧,滋滋作响。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所有的冷静,所有的理智,所有他为自己精心构筑起来的,名为“保护”的坚固壁垒,都在她那两句轻飘飘的,却又重如千钧的话语面前,轰然崩塌,碎成了一片无法收拾的废墟。
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抓住的,只有一把冰冷的,混杂着尘埃的空气。
他张了张嘴,想喊她的名字,想说“不是的”,想说“你回来”。
可喉咙里,却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那些自以为是的疏远,那些笨拙的小心翼翼,在她看来,都只是因为……他喜欢别人。原来,他以为的保护,在她那里,却是一场最残忍的,无声的凌迟。
他亲手,将她那颗捧到自己面前的,滚烫的真心,摔得粉碎。
巨大的悔恨和心疼,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缓缓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场馆里,投下一片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那颗被她打飞的乒乓球,还静静地躺在他的脚边。他弯腰,将它捡了起来。冰凉的触感,像她刚才滑落在他手背上的,那些滚烫的泪。
他错了。
错得离谱。
可是,现在要怎么办?追上去吗?跟她解释?解释什么?解释自己那些荒唐可笑的,所谓的“保护计划”?
不,他不能。
他看着她此刻的状态,那种近乎崩溃的,决绝的姿态,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只会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会像另一种形式的,居高临下的施舍。
他第一次,在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力。这比在赛场上0:3输给任何一个对手,都要来得更加挫败。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对于永远习惯了掌控全场,永远能在瞬息万变的赛场上找到最佳解决方案的王楚钦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又如此的可怕。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在冰冷的海水里胡乱地挣扎,却找不到任何一根可以抓住的浮木。
最终,他还是迈开了脚步。不是走向宿舍,而是走向了那个在深夜里,依旧亮着唯一一盏灯的窗口。
那是肖教练的办公室。
……
肖教练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和陈年茶叶混合的味道。他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叠厚厚的队员技术分析报告,眉头紧锁。
看到王楚钦推门进来,他有些意外地抬了抬头。
“这么晚了,有事?”
王楚钦没有说话,只是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他身上还穿着那件汗湿的训练服,头发凌乱,脸色是在灯光下也掩盖不住的苍白,眼神里,是肖教练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溃败的疲惫。
肖教练将手中的报告放下,摘下眼镜,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弟子。
“是为林小鹿的事?”他开门见山。
王楚钦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苦涩地点了点头。
“她今天……输了比赛。”他艰涩地开口,声音沙哑,“她的状态,很不好。心理上,出了很大的问题。”
他将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赛场。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体面的借口。
肖教练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没有戳穿他那点小心思,只是重新戴上眼镜,从一堆资料里,抽出了林小鹿的那一份。
“她的问题,不是技术,是心。”肖教练的手指,点在林小鹿那张笑容灿烂的证件照上,语气沉稳,“这丫头,天赋极高,但心思也太重。顺风球,她能打出神仙球;可一旦陷入逆境,尤其是被情绪影响,就容易钻牛角尖,自我否定。”
他抬起眼,看着王楚钦:“你作为她的搭档,也是她最信任的师兄,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王楚钦的头垂得更低了。
“肖指导,”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海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罕见的迷茫和恳求,“我该怎么……帮她?”
肖教练看着他这副样子,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都是好孩子,可惜,都太年轻,也太骄傲。
“有时候,最好的帮助,就是不帮助。”肖教练靠在椅背上,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通透,“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现在这个坎,谁也替不了她。你越是想拉她,她可能就陷得越深。不如,暂时离她远一点,给她一点空间,让她自己去想,自己去调整。运动员的成长,终究是要靠自己摔打出来的。”
给她空间,让她自己调整。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指令,瞬间击中了王楚钦。
他从肖教练的办公室里出来,冬夜的冷风迎面吹来,激得他打了个冷战,却也让他那颗被悔恨和心疼烧得滚烫的大脑,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反复咀嚼着肖教练的话。
空间?他已经给了她足够的空间了。从亚洲杯回来之后,他一直在后退,一直在疏远。可结果呢?结果就是今天这场,彻底的,无法挽回的爆发。
所以,肖指导说的方法,是错的。
或者说,是不适用于她的。
她不是那种能在沉默中自我疗愈的人。她像一株向日葵,需要最炙热的阳光;又像一棵坚韧的小草,需要最猛烈的风雨,才能激发出最顽强的生命力。
一个疯狂而危险的念头,毫无预兆地,从他那颗习惯了用战术和博弈来思考问题的,“乒乓球脑”里,破土而出。
他想起她在世青赛失利后,是如何在他的“逼迫”下,重新找回状态的。
他想起她在全国锦标赛上,是如何在那些流言蜚语的刺激下,打出那股一往无前的狠厉的。
或许……
或许,温柔的安慰,笨拙的守护,沉默的退让……这些都没有用。
或许,对她而言,最有效的良药,从来都不是糖,而是……一把更锋利的刀。
用最极致的痛苦,去刺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用最彻底的绝望,去逼出她骨子里那份不服输的倔强。
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是一个赌博。一场豪赌。赌注,是他们之间所有残存的,最后一点点温情。
他站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脸上那份迷茫和痛苦,一点点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破釜沉舟般的,冷硬的决绝。
他有了一个计划。
一个足以将她,也将他自己,都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错误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