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题，像一把最温柔，也最精准的钥匙，毫无预兆地，撬开了林小鹿那颗早已用冰雪封存了五年的，名为“梦想”的盒子。
你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去？
他没有问“你还打得动吗”，也没有说“你已经离开太久了”。他只是用一种最平等，也最郑重的姿态，将选择权，完完整整地，交还到了她的手上。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在地面上投下斑驳而破碎的影子。不远处的体育场上，传来学生们训练时模糊的口号声，那声音，遥远得，像上个世纪的旧梦。
林小鹿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阳光下依旧深邃如海，此刻却盛满了认真和专注的眼睛，心里，那股翻涌了许久的，巨大的酸涩，奇迹般地，被抚平了。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会再当运动员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清醒的平静，“属于运动员林小鹿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王楚钦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那眼神，像是在鼓励她说下去。
“这几年，在复旦，”她将目光投向远处那栋红砖砌成的，充满了历史感的新闻学院大楼，那双总是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理性的，却也充满了热情的光，“我学了很多东西。我开始明白，乒乓球的世界，不只有输赢和冠军。它背后，还有媒体的导向，资本的博弈，还有……每一个运动员，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那些不为人知的，挣扎和痛苦。”
她转回头，迎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种毋庸置疑的，属于她自己的力量。
“我想做的，不是回到赛场上，去赢下一场又一场的比赛。我想做的，是用我学到的东西，和我曾经的经历，去为那个世界，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
“我想做一个，真正能说出运动员心声的解说员。不只是分析战术，更是去讲述他们背后的故事，让更多的人，看到他们作为‘人’的那一面。我还想……或许，等我再成熟一点，专业一点，我想建立一个专门针对青少年运动员的心理辅导平台。”
她说到这里，声音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遥远的，尖锐的刺痛。
“我想告诉那些像我当年一样，被困在心魔里的小孩，输掉一场比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放弃，也不可耻。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如何与那个不完美的，会紧张，会害怕的自己，和平共处。”
她说完，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像一个终于鼓起勇气，交出了自己那份写满了离经叛道答案的考卷的学生，有些紧张，也有些忐忑地，等待着面前这位“主考官”的，最终审判。
王楚钦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神情，第一次，变得有些复杂。那里面，有震惊，有心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骄傲。
他看着她，看着她眉眼间那份褪去了青涩的从容和坚定，看着她那双因为说出心事而显得格外明亮，仿佛有星辰在其中燃烧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识过她。
五年前，他眼里的她，是一个需要被保护，需要被磨砺的，天赋异禀的小师妹。
而五年后，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找到了自己的战场，并且准备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那个世界规则的，独立的，强大的，灵魂。
他缓缓地，伸出手。
那只骨节分明，因为常年握拍而带着一层薄茧的大手，越过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名为“过去”的屏障，无比自然地，落在了她的发顶。
然后，像五年前那个冬日午后一样，轻轻地，揉了揉。
“我就知道，”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笃定，“你从来，都不只是一个运动员。”
林小鹿感觉自己的呼吸，在那一瞬间，被他掌心的温度，和那句迟来的，却也无比珍贵的肯定，彻底地，剥夺了。
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自我怀疑，都在他这个简单的动作，和这句轻飘飘的话面前，被击得粉碎，溃不成军。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热浪，毫无预兆地，从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底，猛地窜起，瞬间就冲上了她的眼眶。
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才勉强将那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理智吞噬的泪意，压了回去。
“其实……”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剧烈的风暴，“我也想过。”
林小鹿愣住了。
“我想过，等我打不动了，退役之后，去做点什么。”他缓缓地，收回了手，目光投向远处那片充满了生命力的体育场，声音很轻，却也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坦诚的疲惫，“不只是当教练，教他们怎么赢球。而是……想告诉他们，该怎么去面对输。”
“这个赛场太残酷了，”他说，“它只教我们怎么去争第一，却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们，当你从那个最高的位置上掉下来的时候，该怎么办。当你面对那些铺天盖地的质疑和谩骂的时候，又该怎么……救自己。”
他转回头，看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海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狼狈的，脆弱的共鸣。
那一刻，林小鹿终于，读懂了他这五年。
读懂了他那些起起伏伏的战绩背后，独自一人面对的，怎样的惊涛骇浪。
也读懂了他那份沉默坚毅的伪装之下，藏着的，是怎样一颗早已被胜负和荣耀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疲惫的心。
他们，原来是同类。
都是被那个残酷的世界，伤害过的，幸存者。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将他们脚下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在那片铺满了金色落叶的林荫道上，悄无声息地，交汇在了一起。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彼此，那双同样经历了破碎和重生的眼睛里，映着同一个，清晰的，未来的倒影。
许久，王楚钦才缓缓地，勾起了嘴角。那笑意，很淡，却无比的真实，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瞬间就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所以，”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问出了那个早已有了答案的问题，“我们的梦想，是不是……就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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