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问题,像一颗投入了死寂湖面的石子,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温柔的笃定,在她那片早已冰封的心湖上,荡开了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我们的梦想,是不是……就是同一个?
林小鹿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冬日阳光下依旧深邃如海,此刻却盛满了认真和期待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两簇在冰原上点燃的,固执的野火,足以将她这五年来辛苦构筑起来的所有冰冷和疏离,都燃烧殆尽。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很轻,很慢,却像一个跨越了五年光阴的,郑重的承诺。
“嗯。”
一个字,从她那早已被泪水濡湿的喉咙里发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却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王楚钦脸上的神情,在那一瞬间,像是被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点亮。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说一些激动人心的豪言壮语,也没有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承诺。
他只是看着她,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份笑容里,有失而复得的珍视,有与有荣焉的骄傲,更有的是一种属于行动派的,理所当然的笃定。
“好。”他说,“那就去做。”
没有问她“你打算怎么做”,也没有说“这件事很难”。他只是用这样一种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王楚钦的方式,为她那份刚刚才鼓起勇气说出口的,离经叛道的梦想,盖上了一个最权威的,官方的认证。
仿佛只要他说“好”,这世界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林小鹿的心,像是被那句轻飘飘的“那就去做”,狠狠地,烫了一下。她所有的不安,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自我怀疑,都在他这句充满了力量的肯定面前,被击得粉碎,溃不成军。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他很自然地,就接过了她肩上那个装满了专业书的双肩包,那动作,熟练得,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你需要一个计划。”
……
最终,他们还是回到了那家藏在老弄堂深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潮汕牛肉火锅店。
现在是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显得格外安静。老板娘看到他们,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善意的微笑,将他们引到了最角落的那个,最不引人注意的位置。
这一次,没有了氤氲的热气作为屏障,两个人之间那份正在悄无声息地,重新滋生出的亲近,变得无所遁形。
王楚钦没有点菜,只是要了一壶滚烫的普洱,然后,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崭新的,硬壳的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的钢笔。
他将笔记本在桌上摊开,那样子,像一个最严谨的,正在为自己手下最重要的运动员,制定新赛季训练计划的主管教练。
“你的想法很好,”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清晰,“无论是做一个有深度的解说员,还是建立一个青少年心理辅导平台,这都是现在这个体系里,最缺乏,也最需要的东西。”
“但是,”他话锋一转,那双总是沉静如海的眼眸,第一次,变得有些锐利,“这两件事,都需要一个最基本的前提。”
林小鹿看着他,那颗刚刚才因为梦想被肯定而有些飘飘然的心,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需要……重新回到球台上去。”
他说。
林小鹿握着温热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我不是说要你回来当运动员,”他看着她,似乎是怕她误会,语速放得极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我的意思是,你已经离开赛场五年了。这五年,乒乓球的技术,规则,甚至运动员的心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你不能只靠过去的经验和理论去分析现在的战局,那样的解说,没有根。”
他顿了顿,将那支黑色的钢笔握在手里,指尖,在空白的纸页上,轻轻地点了点。
“你需要重新去感受。去感受现在的主流球板和胶皮,到底是什么样的性能;去感受在新的规则下,比赛的节奏有多快;更要去感受,现在这批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站在赛场上的时候,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解说,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她所有华丽的梦想外壳,露出了底下那个最核心的,也是她一直在刻意回避的,最根本的问题。
她所有的理论,都只是纸上谈兵。
她已经……五年没有摸过球拍了。
一股冰冷的,熟悉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从她的四肢百骸悄然蔓延开来。
“可是……”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的退缩,“我已经……不行了。我的体能,我的反应,都回不去了。”
“谁说要你回到巅峰了?”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剧烈的风暴,“我只是要你,重新找回那种,属于运动员的本能。”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林小鹿,你的手感,是老天爷赏饭吃。那种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五年,十年,都丢不掉。”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轰然炸响。
和五年前,那个在世锦赛的赛点上,紧紧握住她的手,对她说“相信我”的少年,缓缓地,重叠在了一起。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褪去了青涩,却依旧写满了固执和笃定的脸,那颗早已沉入谷底的心,不受控制地,又一次,剧烈地,擂动起来。
“从明天开始,”他没有再给她任何犹豫和退缩的机会,直接在那本崭新的笔记本上,写下了第一行字,“恢复性训练,正式开始。”
“我会帮你制定最详细的计划,从体能到技术,一步一步来。你不用有任何压力,我们不追求成绩,只追求……找回感觉。”
他写字的姿态很认真,钢笔的笔尖在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像一剂最有效的镇定剂,将她心里所有的纷乱和不安,都奇迹般地,抚平了。
“等你的状态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写完最后一行体能计划,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狡黠的,锐利的光,“我们可以去报一个比赛,试试水。”
“比赛?”林小鹿愣住了。
“嗯,”他点了点头,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却充满了蛊惑意味的弧度,“上海市的业余公开赛。没有媒体,没有闪光灯,只有一群最纯粹的,热爱这项运动的人。”
“去那个地方,找回你最初的,拿起球拍时,那种最简单,也最快乐的感觉。”
林小-鹿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他脸上那份充满了感染力的,笃定的神情。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迷失在茫茫大雾里的旅人,而他,就是那座强硬地,劈开所有迷雾,为她指明了唯一方向的,灯塔。
她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退缩,都在他这番滴水不漏的,充满了力量的规划面前,被击得粉碎,溃不成军。
许久,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比上一次,还要郑重,还要坚定。
“好。”
她不知道的是,当她说出这个“好”字时,她那双总是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那簇曾经熄灭了五年的,名为“斗志”的火焰,正在一点一点地,悄无声息地,重新燃烧起来。
而那个即将开始的,充满了未知和困难的恢复性训练,又会将他们之间那条早已模糊的界线,推向一个怎样全新的,无法预料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