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的旧体育馆,在冬日午后显得格外安静。
阳光透过高高的,蒙着一层薄薄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早已磨损得露出木头本色的地板上,投下无数道细碎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独属于老旧建筑的,混杂着木头、灰尘和淡淡橡胶味道的气息。
这里,是王楚钦为她找到的,秘密基地。
林小鹿站在空旷的球馆中央,手里握着一支崭新的,却也无比陌生的球拍。五年了,她已经整整五年,没有再碰过这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的,老朋友。
拍柄的木质触感,胶皮那微弱的,带着一丝粘性的摩擦力,都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毫无预兆地,撬开了她那颗早已被时光封存的,名为“过去”的盒子。
那时候,她每天的生活,就是从握住这支球拍开始,再到放下这支球拍结束。它比她自己,还要了解她手心的每一寸纹路,每一次因为紧张而渗出的,细密的汗。
“准备好了吗?”
那个沉稳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温柔的声音,从球台对面传来,将她从那片汹涌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王楚钦穿着一身最简单的黑色运动服,身形挺拔,像一棵沉默的,固执的白杨。他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一筐黄色的训练用球,倒进了身旁的多球盆里。那哗啦啦的声响,在空旷的球馆里,激起一阵清脆的回音,像一场即将拉开序幕的,盛大战争的鼓点。
“……嗯。”林小鹿深吸了一口气,走到球台前,摆出了那个早已刻进骨子里的,标准的准备姿势。
第一个球,他发得很慢,很轻,是一个最简单的,不带任何旋转的近网球。
林小鹿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做出了反应。上步,引拍,触球……
“砰。”
球,软绵绵地,挂在了网带上。
她的手臂,在那一瞬间,僵住了。大脑里清晰的指令,和身体那生锈的,迟钝的反应,形成了一种巨大的,让她无所适从的割裂感。
“别急,”他的声音,依旧平静,“身体需要一个重新适应的过程。再来。”
第二个球,依旧是同样的位置,同样的速度。
这一次,她加大了引拍的幅度,企图用更大的力量去弥补手感的生疏。
“砰。”
球,直直地,飞出了底线。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不是下网,就是出界。她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笨拙地,狼狈地,在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小小的王国里,反复地摔倒。
一股冰冷的,熟悉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从她的四肢百骸悄然蔓延开来。
“我不行……”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的颤抖,“我……已经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王楚钦没有说话。他只是放下手里的球拍,绕过球台,一步一步地,朝着她走过来。
他走到她身后,与她隔着一个安全,却也暧昧的距离,停了下来。
“把手给我。”他说。
林小鹿愣住了。
他没有再给她任何犹豫和退缩的机会,只是伸出手,用他那只骨节分明,带着滚烫温度的大手,轻轻地,覆在了她那只握着球拍的,冰冷的小手上。
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完整地,做了一遍击球的动作。
从引拍时手腕的细微角度,到触球瞬间手指的发力方式,再到击球后身体重心的转换……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得,像教科书一般。
他的胸膛,离她的后背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皂香和运动后汗水味道的,干净的气息。那气息,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所有的退路都牢牢封死。
她的脸颊,在空旷而微凉的球馆里,不受控制地,烫了起来。
“感觉到了吗?”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沙哑,低沉,像大提琴最末的那根弦,在她那早已失序的心上,轻轻地,拨动了一下,“你的肌肉,是有记忆的。你要做的,不是去想,而是去……相信它。”
他说完,缓缓地,松开了手。
那份滚烫的,不容拒绝的温度,从她的手背上潮水般地退去,却在她那早已冰封的心湖上,留下了一片燎原的,滚烫的火。
他走回球台对面,没有再给她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直接开启了多球模式。
“砰,砰,砰,砰……”
黄色的乒乓球,像一阵密集的,不容喘息的骤雨,从球台对面,呼啸而来。落点刁钻,节奏飞快。
林小鹿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是凭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本能,开始挥动球拍。
一开始,她依旧狼狈不堪。球拍像一根不听使唤的木棍,身体的反应,也总是比大脑的指令,慢上那么半拍。
可就在她快要被那阵密集的“骤雨”彻底淹没,即将放弃的那一刻,某个沉睡在她身体最深处的,古老的开关,被“啪嗒”一声,强行打开了。
是肌肉的记忆。
是那个曾经在无数个深夜里,重复了上万次的,枯燥的,却也无比可靠的本能。
她的脚步,开始变得轻盈。
她的挥拍,开始变得流畅。
她的身体,终于,追上了她那颗不服输的心。
“砰!砰!砰!”
球馆里,那清脆的,富有节奏的击球声,渐渐地,取代了之前那杂乱无章的,狼狈的声响。那声音,像一首失传已久的,激昂的交响乐,在她和他之间,重新奏响。
她打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那双总是安静如古井的眼睛里,那簇曾经熄灭了五年的,名为“斗志”的火焰,在这一刻,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熊熊燃烧起来。
她甚至,还在一个大角度的调动中,下意识地,喊出了一声清脆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的“飒!”。
一整盆球,很快就打完了。
当最后一个球应声落地,林小鹿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那张总是苍白的小脸上,第一次,泛起了一层健康的,因为剧烈运动而产生的薄薄红晕。
很累。
累到四肢百骸都像是要散架。
可那颗心,却前所未有的,轻快,鲜活,充满了再次落到实处的,滚烫的生命力。
她抬起头,那双因为汗水和兴奋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球台对面,那双盛满了震惊、欣赏和一丝复杂情绪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王楚钦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份久违的,鲜活的神采,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神情,第一次,变得有些复杂。
他知道,她的手感,是老天爷赏饭吃。
可他没想到,这份被埋葬了五年的天赋,一旦被重新唤醒,竟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将一瓶早已拧开瓶盖的矿泉水,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的身体,”他看着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在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不容辩驳的事实,“比你的心,要诚实得多。”
它记得所有的荣耀和伤痛。
它也记得,它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林小鹿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没有反驳。
她只是接过水,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浇熄了身体的燥热,却浇不熄那颗正在重新复苏的,滚烫的,属于运动员的心。
她忽然觉得,那个所谓的“业余公开赛”,或许……并不会像她想象中那么的,遥不可及。
而她那颗想要重新回到那个世界的心,似乎也并不只是,想当一个冷静的,旁观的解说员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