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柳随风已能勉强下床,在屋内缓慢走动。伤口依旧疼痛,但至少不再时刻徘徊在生死边缘。他被允许在院中极小范围内活动,身后永远跟着沉默而警惕的萧家护卫。
这日黄昏,晚霞漫天,给庭院洒下一层暖金色的光晖。
柳随风披着一件单薄的青色外衫,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山茶花前,微微出神。花色嫣红,与他苍白的面容形成刺眼的对比。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花瓣时,又像是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只是虚虚地悬在半空。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
柳随风没有回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萧秋水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扫过他瘦削的背影和那悬在花前、微微颤抖的手。
“看来是死不了了。”萧秋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比晚风更凉。
柳随风缓缓收回手,转过身。霞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癯的轮廓,眼底映着暖色的光,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灰寂。
“托你的福。”他低声道,嘴角试图弯起一个弧度,却显得无比勉强,“债未还清,不敢死。”
萧秋水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这副脆弱皮囊,看清内里真实的内核。
“柳随风,”他忽然踏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你究竟在图谋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近乎暴躁的质疑。
“苦肉计?博取同情?还是以为演一场痛悔的戏码,就能让我萧家放下血仇?”萧秋水的每个字都像冰碴,狠狠砸向对方,“你当我还会信你?”
柳随风被他逼人的气势迫得后退了半步,脊背几乎抵上冰凉的山茶花枝干,花瓣簌簌落下几片。伤口被牵扯,剧痛让他脸色又白了几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没有避开萧秋水迫视的目光。
那双总是含着风流笑意的凤眸,此刻清澈见底,里面盛着的不是算计,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坦诚。
“我图谋…”他喘息着,声音破碎,却字字清晰,“…图谋一个…能偶尔看到你…却不再让你觉得恶心的…位置。”
“图谋一个…或许穷尽此生…也无法得到的…心安。”
“图谋…”他哽了一下,眼底泛起血红,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图谋午夜梦回…被血海尸山惊醒时…能告诉自己…我还在赎罪…还没有…彻底烂掉…”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却带着一种千疮百孔的 raw 和真实,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割磨着听者的心脏。
萧秋水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更狠地攥紧,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他预想了无数种回答,狡辩的、虚伪的、挑衅的,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直白而绝望。
“你以为说这些——”萧秋水猛地打断他,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有些扭曲,眼底翻涌着混乱的怒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动摇。
“我没有以为!”柳随风几乎是嘶哑地截断他的话,情绪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激动,“我知道你不会信!我知道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眼里都是假的!都是算计!”
他因为激动而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不得不伸手抓住身旁的花枝稳住自己,指节用力到泛白。鲜红的花瓣在他指尖颤抖。
“我可以不说话!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只要你告诉我…告诉我该如何做…”他抬起眼,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混着额角的冷汗,滚过苍白的面颊,“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能拿来赔给你?…你告诉我啊,秋水!”
最后那一声“秋水”,喊得绝望而卑微,像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重重砸在萧秋水的心上。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冷语,在这一刻忽然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萧秋水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脸上的泪痕,盯着他因剧烈咳嗽和情绪激动而不断渗血的纱布,盯着他那双被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的眼睛。
恨意还在疯狂叫嚣。
可另一种更汹涌、更陌生的情绪,却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理智的防线。
那是…什么?
是看到强大对手彻底崩溃的错愕?
是面对极致痛苦和卑微时本能的无措?
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动摇?
晚风吹过,卷起地上零落的花瓣,也吹动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漫长而窒息。
许久,萧秋水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柳随风,肩背线条绷得死紧。
“把你的命养好。”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别让它那么容易就没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仓促地大步离开,背影僵硬,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柳随风脱力地靠在花树上,望着他几乎算得上是逃离的背影,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被花枝刺出的细微血珠,和那揉碎了的嫣红花瓣。
霞光渐渐暗淡,暮色四合。
庭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满身怎么洗也洗不净的血腥与悔恨。
以及那句听不出是命令还是…别的什么的话。
“养好你的命。”
柳随风缓缓闭上眼,将所有的呜咽都锁在喉咙深处。
他知道,那堵坚冰铸就的高墙,终于被他用血和泪,凿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虽然微弱,但光,终于透进来了那么一丝。
尽管那光芒,灼烫得让他浑身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