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的“书房”成了一个冰冷的禁区,家里的空气像是结了冰。舅母的病,在沉默和压抑中,似乎真的重了几分,咳嗽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揪心。
我不能再等了。
我悄悄找出最后一点藏得最深的钱——它们被我缝在一件旧内衣的夹层里,是当戒指换来的最后一点“干净”东西,是我为自己预留的、最后的退路。
现在,它是舅母的药。
我寻了个舅父出门的间隙,对舅母只说是去街上透透气。她担忧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力地点点头。
我熟门熟路地避开可能遇到舅父的路线,去了那间药铺。我没有再买普通的甘草片,而是径直问了坐堂先生,仔细描述了舅母夜咳不止、痰中带血丝的症状,用我最后那点钱,换来了几包精心配伍的、用桑白皮和川贝母为主的草药。
回来的路上,我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怕被舅父发现,另一半,却是一种秘密的、悲壮的欣慰。我终于,能为这个家里真正善待我的人,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了。
我将药藏在怀里,像怀揣着一团火。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窃贼和同谋。我抢在舅母之前起来,用小砂罐在灶披间最角落里为她偷偷煎药。药香混在晨雾和煤烟里,不易察觉。
“舅母,趁热喝了。”我将温热的药碗端到她床前,声音压得极低。 她看着我,又看看那碗深褐色的药汁,眼中先是震惊,随即涌上巨大的惶恐,接着,那惶恐化为了两行滚烫的泪。她什么也没问,颤抖着手接过去,一滴不剩地喝光了。
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同盟。这偷来的药,成了灰暗日子里唯一的光亮。
然而,这光亮并未持续多久。
舅父的“运气”似乎坏到了极点。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脸色越来越灰败,身上的烟酒气被一种更深沉的、一无所有的死寂所取代。他不再开口向我要钱,甚至不再正眼看我们。那种沉默,比之前的索取更令人害怕。
他输光了。输掉了一切。
终于,在一个冰冷的傍晚,他最后一次空着手回来。他没有进堂屋,就那样直接瘫坐在天井冰冷的石阶上,抱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
舅母害怕地想去扶他,被我轻轻拉住。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了小院。
然后,他慢慢地抬起头。他的眼睛是红的,却不是哭过,而是一种赌徒输光最后一文钱后的空虚和疯狂。他的目光越过舅母,直直地钉在我身上。
那目光让我从头冷到脚。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步走向我们。他一把粗暴地推开试图挡在前面的舅母,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啊!”我疼得惊呼出声。
“药……是哪来的钱?”他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绝望和毒意,“说!你还有钱!是不是!藏在哪了?!”
“没了!真的没了!那是我最后……”我挣扎着,恐惧淹没了理智。
“最后?”他尖利地打断我,脸上浮现出一个扭曲的、可怕的笑容,“你怎么会没了?你苏家大小姐,怎么会没了?你肯定还有!拿出来!”
他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不需要信,他只需要一个发泄绝望的出口。
“我没钱了!真的没了!”我几乎是尖叫着反驳。
就在这时,一直瑟瑟发抖的舅母,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扑上来,用身体隔在我和舅父之间,像一株试图挡住狂风的芦苇,脆弱地摇晃着:“你放过她!她还是个孩子!要卖就卖我!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换几个钱!”
她想保护我,用最绝望的方式。
但这句哀求,只让舅父眼中的疯狂更甚。他猛地一把推开舅母,她轻飘飘地跌出去,撞在墙上,像被折断的苇杆,软软地滑落在地,连呜咽都微弱下去。
舅父喘着粗气,血红的眼睛盯住我,那里面所有的温情都已烧尽,只剩冰冷的算计。 “好。没钱了。也好。” 他看向我,目光像在掂量柴薪。 “你,也终究不是苏家的人了。” “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
“不行!” 舅母从墙角挣扎着抬起头,泪水冲开脸上的灰迹,哀求得像芦苇在风里发出的呜咽:“不能卖怀青!不能啊!我以后不吃药了!我一天只吃一顿饭!求求你!留下她……”
舅父脸上闪过一丝烦躁,像嫌恶地拨开缠脚的枯草。他猛地一脚虚踹过去,并未真的踢中,却足以吓得舅母瑟缩着闭了眼。他枯瘦的手再次像铁钳一样攥住我的手腕。
“由不得你!”
他不再看地上那瘫软苍白的影子,生拉硬拽地,将我拖出了堂屋,拖过了天井,粗暴地拉开了大门!
门外,人牙子正揣着手等着。舅父一把将我推搡过去。
“等一等!求求您,等一等!就一会!让她拿几件衣服!” 舅母竟又追了出来,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得像冬天河滩的芦花。她扑到人牙子面前,不住地哀求,身体抖得几乎站不住。
人牙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舅母如蒙大赦,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冷而剧烈地颤抖着,把我抢回屋里。
她把我推进我的小屋,反手关上门。然后像所有即将被洪水淹没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扑到床边,从床底下拖出我的箱子。她看也不看,将她自己仅有的几件细布衫子,还有一根细细的银簪子,胡乱地、拼命地往我箱子里塞!
“囡囡……拿着……都拿着……”她语无伦次,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在外面……要活不下去……就当了它……”
她塞完自己的,又把我的衣物塞进去,直到箱子盖都几乎合不上。然后,她死死攥着我的手,把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我手心里——是那根银簪子。
“这个……贴身藏好……千万别让人瞧见……”她压得极低的声音里充满了最后的警醒。
外面传来了人牙子不耐烦的咳嗽声。
舅母浑身一颤。她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要将我的样子刻进骨头里。然后,她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推出了房门。
她自己,却像一株终于被风吹尽了最后一丝生机的芦苇,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
人牙子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被推搡着,离开这个家。行李箱很沉,坠得我胳膊生疼。 手心里的那根银簪,硌得我掌纹深陷。
回首望去,那扇门紧闭着,像立在一片荒芜的河滩上。 而舅母,就是滩头那株最苍白、最安静、已然枯萎的芦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