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渡洲的目光落在林清清的侧脸上时，暮色正从梧桐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她垂着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阴影，像某种栖息在暮色里的蝶。
他想起三年前初遇时，她也是这样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阳光把她的侧脸镀成半透明的琥珀色，连发丝飘动的弧度都带着某种不容惊扰的韵律。
那年夏天的A市被蝉鸣泡得发胀，梧桐叶在柏油路上投下斑驳的碎金。
林清清攥着奥数比赛的准考证，拐进街角那家藏在老巷里的图书馆时，额角还沾着未干的汗珠。冷气裹挟着旧书页的油墨香漫过来，她踮脚从最高层书架抽出一本泛黄的《数论导引》，转身时撞进一道沉静的目光里。
江渡洲就坐在临窗的位置，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阳光在他垂落的睫毛上跳跃。
他原本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此刻却停了笔，视线落在她被风吹乱的发梢。
林清清抱着书的手指微微收紧，慌忙移开目光，却在转身的瞬间听见他低低的笑声——像冰可乐里炸开的气泡，猝不及防地漫过心尖。
后来她总在B市想，那天如果没有选择靠窗的位置，如果没有在翻书时不小心碰掉书签，是不是就不会有故事。
但命运的齿轮往往在最不经意的瞬间转动：当她弯腰去捡掉落的书签时，他伸手替她按住了即将合上的窗户；当她小声道谢时，他指着她书页上的批注说“这里的证明可以用更简洁的方法”。蝉鸣声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混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那个闷热的午后，悄悄织成了一张名为“遇见”的网。
至今年林清清转学来到A市，在校门口再次看见那个熟悉的侧影时，突然明白有些相遇从来不是偶然。
就像那年图书馆里的阳光，看似漫不经心，却早已在时光里刻下了温柔的注脚——原来所有的“后来”，早在最初的那一眼里，就埋下了伏笔，林清清一早就注意到他了，还有幸与他成为了同桌。
此刻晚风掠过江面，带着水汽的凉意拂起她耳边的碎发。
她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指尖划过耳垂时泛起的微红，像晕开在宣纸上的朱砂。江渡洲忽然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住——不是激烈的震颤，而是缓慢的、带着钝痛的沦陷。
他看见她唇角微扬，似乎在低声哼着某支不成调的曲子，下颌线的弧度柔和得像被月光吻过，连空气里都漂浮着她身上栀子花般的清甜气息。
远处江轮的鸣笛声悠长地划破暮色，林清清转过头来，眼底盛着揉碎的星光：“你在看什么？”江渡洲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说出那句“在看你”。他只是望着她被暮色染成浅棕色的瞳孔，感觉自己正沿着她侧颜的轮廓，一寸寸坠入名为温柔的深渊。
晚风卷着江水的潮气漫过来，混着林清清发梢飘来的栀子花香，在他胸腔里酿成一种微醺的黏稠。
江渡洲还在想着那年盛夏，在图书馆的角落，她也是这样低着头哼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发间跳成金色的光斑，那时他就觉得，这个女孩身上好像永远带着夏天的余温。
江轮的鸣笛突然从江面传来，悠长得像一声叹息。
她的眼睛在渐暗的天色里亮得惊人，像揉碎了的星光沉在澄澈的溪水里，连带着下颌线柔和的弧度，都像是被月光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江渡洲感觉自己的呼吸漏了一拍，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那些在心底排练了无数次的句子，此刻却像被潮水淹没的礁石，怎么也浮不上岸。
“没什么。”三个字出口时，连他自己都觉得干涩。
林清清眼里的光暗下去了。不是骤然熄灭的那种，而是像被风吹得渐渐微弱的烛火，连带着唇角的笑意也慢慢敛了回去。
她重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江渡洲看着她低垂的发顶，突然觉得晚风有些冷，冷得像要把他心底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全都冻成结了冰的沉默。
香樟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说着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心事。
江渡洲握紧了口袋里那枚准备了很久的银质书签——上面刻着小小的栀子花图案，原本是想在她哼完那首歌时送给她的。
可现在，他只能任由它在掌心硌出浅浅的红痕，看着林清清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里，一点点变成一幅沉默的剪影。
原来有些温柔的深渊，一旦踏进去，就连说一句“我在看你”的勇气，都会被淹没在名为胆怯的潮水里。江渡洲望着江面，感觉栀子花香正随着林清清的沉默，一点点从空气里消散，只留下满心空荡的潮湿。
空气在奶油甜香中凝固成透明的琥珀。
林清清用银叉将最后一点提拉米苏送进嘴里时，窗外的梧桐叶沙沙掠过玻璃，把碎金般的月光筛进卡座，落在她垂着的眼睫上，像落了一层细雪。
沉默像藤蔓悄悄缠绕上桌椅的腿脚。
她咀嚼的声音、他喉结滚动的轻响，在这片寂静里被无限放大，直到最后一点蛋糕屑被她用指尖拈起，慢条斯理地吃掉。
“我去丢垃圾。”
林清清起身时，手腕突然被一股温热的力道攥住。
江渡洲的掌心带着薄汗，指节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肤，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化作月光里的尘埃消散。
她微微侧过身，看见他眼里翻涌着未说出口的惊惶，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干嘛？”她忽然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晃了晃手里空了的蛋糕盒，塑料包装发出细碎的声响，“难不成，你要帮我去丢？”
月光恰好落在她晃动的手腕上，江渡洲这才发现自己握得太紧，指痕像淡粉色的蔷薇，浅浅印在她白皙的皮肤上。
他猛地松开手，指腹却还残留着她体内的余温，烫得他心脏漏跳了一拍。
“……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像被砂纸磨过，“我帮你去丢。”
林清清挑了挑眉，把蛋糕盒塞进他手里，转身时裙摆扫过他的膝盖，带起一阵清甜的栀子花香。江渡洲捏着轻飘飘的空盒子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垃圾桶的背影，忽然想起刚才她吃掉最后一口蛋糕时，唇角沾着的那点可可粉——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狡黠又温柔。
垃圾桶的翻盖“咔哒”一声合上。
最后一声预备铃像把浸了水的棉锤，闷闷地敲在午后的玻璃窗上。
原本沸腾的教室突然被按下静音键——前一秒还在传阅漫画的男生们触电般坐直，后排女生慌乱地把辣条塞进桌肚，粉笔灰在斜斜的阳光里悬浮成静止的星子。
温老师的皮鞋跟叩击走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韵律。
当她抱着教案出现在门框里时，连窗外的蝉鸣都弱了三分。林清清的手指在语文书脊上摩挲了两下，翻开的书页停在《荷塘月色》那篇，朱自清笔下的荷叶仿佛在墨香里轻轻舒展。
她没注意到，斜前方的江渡洲正托着腮，目光越过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落在她垂落的发梢上。
那束刚洗过的头发泛着浅棕色的光泽，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滑到锁骨处。
江渡洲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直到温老师清了清嗓子，他才像被烫到似的猛地低下头，耳尖却悄悄漫上红晕。窗外的风掠过梧桐叶，沙沙声混着老师的讲课声，成了这个夏日午后最安静的秘密。
玄关的感应灯在林清清换鞋时悄然熄灭，只留下月光从客厅落地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织出一张冰凉的网。
她踢掉鞋子，赤脚踩在瓷砖上——这是她独居三年养成的习惯。
手机在此时突兀地震动，屏幕亮起的瞬间，林清清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她划开锁屏，短信预览栏里跳出一行字：“她吃蛋糕的样子很可爱……”
是江渡洲发来的。
林清清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愣住了。
脸颊的温度突然攀上来，她慌慌张张点开对话框，却发现除了那行字，再无其他。
是恶作剧？还是……发错了？
冲进浴室时，莲蓬头的冷水浇了她满身。
水声渐歇，林清清裹着浴巾出来，手机屏幕已经暗了。
她拿起一看，心脏猛地一缩——那条短信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而此刻，另一端的江渡洲正对着手机屏幕发呆。草稿箱里躺着十几条未发送的消息，最新一条是：“抱歉发错了”。
他盯着“发送”按钮，指尖反复摩挲，最终却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窗外的霓虹映在他眼底，像打翻的调色盘。
他原本只是想在短信草稿里记一句随笔——今天看到林清清吃蛋糕。
“希望她没看见。”江渡洲对着空荡的房间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而林清清站在阳台上，望着夜晚的盛景。夜风掀起她未干的头发，她摸出手机，点开与江渡洲的聊天框，输入又删除，最后只留下一个句号。
月光落在两人的手机屏幕上，一个空白，一个未发送。
原来有些心动，像深夜误发的短信，藏在草稿箱里是秘密，发出去，就成了整个夏天的风。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