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旺多尔济的礼物,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昭华心中漾开层层涟漪。那本《草原骑射精要》堪称无价之宝,其中蕴含的不仅是骑射技巧,更是蒙古铁骑纵横草原的战术精髓与生存智慧。而那柄镶嵌蓝宝石的蒙古金刀,意义则更为复杂微妙。
示好?拉拢?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标记?
昭华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刀鞘,感受着其上繁复的鹰隼缠枝花纹。拉旺多尔济绝非感情用事之人,他每一举动,必有其深意。此番赠书赠刀,与其说是赔罪或欣赏,不如说是一次更深入的试探——试探她的野心,试探她的底线,亦是在试探双方有无合作乃至结盟的可能。
一个是大清公主,一个是蒙古亲王。身份敏感,立场微妙。任何逾越的交往,都可能引来滔天巨浪。但反过来,若能在这禁忌的钢丝上找到平衡点,或许能成为彼此在惊涛骇浪中的一道隐秘护身符。
风险与机遇并存。昭华深知,自己不能轻易接招,但也不能全然拒绝。她需要回应,一个既不失礼数、不落人口实,又能表达自身态度、甚至反将一军的回应。
“小桃,”昭华合上檀木盒盖,声音平静,“去将库里那套前年皇阿玛赏的紫檀木嵌螺钿文房四宝取来。再选两匹内务府新贡的、颜色稳重的云锦。另外,让柳絮将她亲手誊抄的那份《金刚经》取来。”
“是,公主。”小桃虽不解其意,但立刻照办。
很快,物品齐备。紫檀木文具贵重雅致,云锦是寻常赏赐,而柳絮手抄的佛经,则显得格外用心,却又不会过分亲昵。
“备轿,”昭华起身,“去演武场。”
当昭华的软轿抵达演武场时,拉旺多尔济果然正在指导几名蒙古随从练习骑射。见到昭华,他挥手让随从退下,迈步迎了上来,深邃的目光落在小桃手中捧着的礼盒上,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公主殿下今日怎有闲暇来此?”他微微颔首行礼。
昭华福身还礼,姿态优雅:“昨日蒙殿下厚赠,昭华感念于心。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聊表谢意,还请殿下笑纳。”
小桃上前,将礼盒呈上。拉旺多尔济并未立刻去接,目光扫过礼单,在看到“手抄《金刚经》”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
“公主客气了。”他示意随从接过礼物,目光重新落回昭华身上,带着审视,“尤其是这佛经……公主有心了。可是觉得小王杀伐之气过重,需以佛法化解?”
昭华迎着他的目光,淡然一笑:“殿下说笑了。佛法无边,普度众生,亦能静心明性。昭华只是觉得,殿下纵横草原,见惯生死,或需片刻宁静,以思长远。经文虽陋,心意却诚。”
她的话,既恭维了对方的功绩,又隐含提醒——杀伐果断虽好,亦需静心谋划,方得长久。同时,以佛经回赠,巧妙地避开了可能引人遐想的世俗珍宝,姿态不卑不亢。
拉旺多尔济闻言,朗声大笑,笑声爽朗却带着穿透力:“好一个‘静心明性’,‘思虑长远’!公主果然字字珠玑,小王受教了。”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看来,公主不仅骑射天赋过人,于人心世事,亦洞若观火。”
“殿下过誉。”昭华微微垂眸,“昭华不过是久病成医,凡事多思量几分罢了。比不得殿下鹰击长空,眼界开阔。”
两人言语往来,看似客套寒暄,实则机锋暗藏,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对方的深浅和意图。阳光下的演武场,气氛看似和谐,却弥漫着无形的张力。
又交流了几句骑射心得后,昭华便借口体乏,告辞离去。这次短暂的会面,信息量却极大。拉旺多尔济确认了昭华并非徒有虚表的深宫少女,而是有智慧、有胆识、懂得权衡进退的潜在合作者。而昭华,则进一步感受到了拉旺多尔济的野心和敏锐,以及他对自己那份毫不掩饰的兴趣(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
回到长春宫,昭华屏退左右,独坐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动。拉旺多尔济就像一头充满力量与智慧的草原狼王,与他周旋,危险,却也可能收获巨大。但目前局势未明,乾隆态度暧昧,继后余党未清,她必须谨慎,绝不能轻易将自己与这位蒙古亲王捆绑过深。
是夜,月华如水,洒满沉寂的宫苑。白日里的喧嚣与算计渐渐隐去,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昭华却无睡意,白日与拉旺多尔济的会面,以及那本《草原骑射精要》中的内容,让她心潮起伏,体内那股微弱的内息也似乎变得活跃起来。
她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便装,未惊动任何人,如同暗夜中的魅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长春宫,几个起落便来到了御花园深处一片僻静的竹林。这里人迹罕至,月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正是练功的好去处。
深吸一口带着竹叶清香的凉爽空气,昭华闭上双眼,凝神静气,《惊鸿心法》在体内缓缓运转。随着心法流转,她的感知变得异常敏锐,周围竹叶的摇曳声、泥土中虫豸的微鸣、甚至远处更漏隐约的滴答声,都清晰地传入耳中。
她开始演练一套惊鸿门最基础的身法——“流风回雪”。这套身法重在步法变幻与气息协调,动作看似舒缓,实则暗合天道,练到高深处,可如风吹雪花,飘忽不定,难以捉摸。虽然受限于如今的身体和内息,她无法展现其真正威力,但用以活动筋骨、熟悉这具身体的协调性,却是再好不过。
月光下,她的身影在竹林中穿梭腾挪,衣袂飘飘,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虽然速度不快,力量不强,但那份精准的控制力和仿佛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和谐感,却绝非寻常武者所能拥有。
就在她沉浸于身法演练,一呼一吸渐与天地同步之际,心中警兆忽生!一股强大而陌生的气息,正悄然接近这片竹林!
她动作瞬间停滞,如同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隐入一丛茂密的竹影之后,屏住呼吸,收敛全身气息,《惊鸿心法》中的敛息术运转到极致。
片刻后,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竹林边缘。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宽厚的肩膀,正是拉旺多尔济!
他并未穿着亲王袍服,而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仿佛夜行的猎豹。他似乎在散步,目光随意地扫过竹林,脚步沉稳,并未刻意隐藏行踪。
昭华心中暗惊。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巧合?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拉旺多尔济在竹林外驻足,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黑暗,精准地投向昭华藏身的方向。他并没有立刻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好精妙的身法。”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探究,“虽力道不足,却已得‘意’之三昧。公主殿下,真是每次见面,都能给小王新的惊喜。”
他竟然看出来了!而且直接点破了她的身份!
昭华心中剧震,知道自己再隐藏已是徒劳。她深吸一口气,从竹影后缓步走出,月光洒在她身上,映照出她平静无波的面容。
“亲王殿下好雅兴,深夜在此赏月。”昭华福了一福,语气听不出喜怒。
拉旺多尔济转过身,面对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月色虽好,却不及公主方才的身法引人入胜。小王冒昧,惊扰公主清修了。”
“殿下说笑了,不过是活动活动筋骨,谈不上清修。”昭华淡淡道,心中急速思索着对策。被他撞见练功,尤其是这等绝非宫中寻常武艺的身法,无疑是暴露了极大的秘密。
拉旺多尔济一步步走近,在离她三尺之外停下。这个距离,既不失礼,又足以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那股尚未完全平复的、独特的气息波动。
“公主不必紧张。”他目光如炬,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小王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公主这身非同寻常的功夫,师从何人?中原武林,似乎未曾见过如此……空灵玄妙的身法。”
他问得直接,昭华却无法如实相告。她垂下眼帘,心思电转,须臾间已有了计较。
“殿下谬赞了。”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怅惘和坦诚,“实不相瞒,这并非什么高深武学。乃是昭华落水昏迷之时,于恍惚梦境中,见一白衣仙子于月下起舞,其姿态翩跹,宛若惊鸿,醒来后依稀记得些许片段,闲来无事,便自行模仿揣摩,强身健体而已。让殿下见笑了。”
她将一切推给“梦境”和“自学”,既解释了身法的来源,又暗示了其“不成熟”和“非系统”,模糊了焦点。同时,提及落水昏迷的痛处,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容易引人同情而非深究。
拉旺多尔济深邃的眼眸凝视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月光下,她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清冷,眼神坦荡中又隐含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迷雾。
良久,他忽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竹林中回荡,带着几分释然和更浓的兴趣:“梦境仙子?月下惊鸿?有趣,当真有趣!看来公主果然是有大福缘、大造化之人。”
他没有再追问师承,似乎接受了这个玄妙的解释,或者说,他并不在乎真相究竟如何,他在乎的是昭华这个人本身所展现出的不凡。
“殿下信便好。”昭华微微松了口气。
“自然信。”拉旺多尔济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拉近,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青草、阳光和淡淡皮革气息的味道隐隐传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只是,公主既然有如此天赋,若只用于‘强身健体’,未免可惜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草原上有句谚语,雄鹰的翅膀,生来就是为了搏击长空。公主觉得呢?”
昭华心脏微微一缩。他这是在暗示什么?鼓励她争夺权力?还是另有所指?
“昭华只是一介女流,深居宫中,能平安喜乐,已是万幸。不敢妄图搏击长空。”她谨慎地回答,再次垂下眼帘,避开他过于锐利的目光。
拉旺多尔济低笑一声,声音带着某种蛊惑力:“是吗?可小王看来,公主的舞台,未必只在四方宫墙之内。这天下,大得很。”
说完,他不再紧逼,后退一步,恢复了之前的距离。“夜已深,露水渐重,公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小王告辞。”
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身影很快融入竹林外的夜色中,干脆利落。
昭华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月光将她身影拉得长长。掌心,竟微微沁出冷汗。
拉旺多尔济……他今晚的出现,绝非偶然。他看到了她的身法,听到了她的解释,但他信了几分?他最后那几句话,又藏着怎样的深意?
这个男人,像一团迷雾,又像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与他打交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但不知为何,在他离开后,这片竹林竟显得有些……空旷。
昭华甩甩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拉旺多尔济意图为何,增强自身实力,永远是第一要务。她重新凝神,再次演练起“流风回雪”身法,只是这一次,动作间更多了几分警惕和深思。
月光依旧清冷,竹影依旧婆娑。但今夜之后,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