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的风光，并未让昭华有丝毫懈怠。她深知，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涌动。思婉虽倒，继后虽废，但她们背后的势力并未根除，前朝的敌意也并未消散。而拉旺多尔济那枚带着草原气息的狼牙护身符，更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她所处的环境是何等复杂，未来的路是何等艰险。
这日午后，昭华正在书房内翻阅文竹整理好的、关于近日各宫用度及人员调动的简录，试图从中分析出一些潜在的动向。小桃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公主，贵妃娘娘来了。”
昭华放下册子，连忙起身相迎。只见魏璎珞穿着一身藕荷色常服，未戴过多首饰，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她屏退了左右宫人，只留贴身嬷嬷在殿外守着。
“额娘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身子不适？”昭华上前扶住魏璎珞的手臂，关切地问道。自从朝会风波后，魏璎珞虽表面镇定，但昭华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忧虑。
魏璎珞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在软榻另一侧落座，目光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眼前的昭华，气色红润，眼神沉静，眉宇间那份属于少女的娇憨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锐气，仿佛一块经过打磨的璞玉，渐渐显露出内敛的光华。
“额娘没事，”魏璎珞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看看我的昭华，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昭华心中微动，为母亲斟上一杯热茶，柔声道：“女儿让额娘担心了。”
魏璎珞接过茶盏，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中，目光依旧停留在昭华脸上：“昭华，你跟额娘说实话，前朝那日，你……怕不怕？”
昭华沉默片刻，坦诚道：“怕。如何能不怕？金殿之上，百官之前，一字一句皆可定生死。女儿当时……后背皆被冷汗浸湿。”
魏璎珞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又追问道：“那为何……你还能如此镇定？还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额娘在屏风后听着，心都揪紧了。”
昭华抬起眼，迎上母亲探究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坚定：“因为女儿知道，怕没有用。退缩，只会让敌人更加猖狂，让皇阿玛和额娘更加为难。女儿既然选择了活下去，选择了不再任人宰割，就必须面对这些。女儿可以怕，但不能输。”
魏璎珞怔怔地看着女儿，看着她眼中那簇不容置疑的火焰，心中百感交集。是欣慰？是骄傲？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陌生和担忧？她的女儿，真的变了。不再是那个需要她时时护在羽翼下、受了委屈只会哭闹的小女孩了。这种变化，让她欣喜，却也让她不安。
“你说得对，怕没有用。”魏璎珞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凝重起来，“可是昭华，你知道你如今站在什么位置了吗？你扳倒了思婉，间接导致了继后被废，你等于是在向整个依附于继后的势力宣战！前朝那些弹劾你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你皇阿玛如今护着你，是因为愧疚，也因为你的确受了委屈，更因为……你展现出的价值。但帝王之心，深似海。今日他能因你聪慧而欣赏你，明日也可能因你锋芒太露而忌惮你！你可明白？”
这番话，可谓推心置腹，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了昭华面前。
昭华心中凛然，她知道母亲说的是事实。她重重地点点头：“女儿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女儿不敢有丝毫懈怠。”
“明白就好。”魏璎珞稍稍放心，但眉头依旧微蹙，“还有……那位蒙古亲王，拉旺多尔济。”她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格外严肃，“你与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昭华知道，这是母亲最深的担忧之一。
“额娘放心，”昭华神色坦然，“女儿与亲王殿下，仅限于皇阿玛旨意下的骑射教导，以及必要的礼节往来。绝无半分逾越之处。”
“是吗？”魏璎珞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那他为何屡次相助？为何赠你书籍宝刀？额娘听说，他甚至还赠了你一枚贴身护身符？昭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蒙古各部与我大清，表面臣服，暗地里摩擦不断。拉旺多尔济身为超勇亲王，手握重兵，野心勃勃。他接近你，绝不可能只是出于欣赏或好心！他看中的，是你大清公主的身份，是你可能带来的政治价值！你切不可被他表象所迷惑！”
母亲的担忧，与昭华自己的判断不谋而合。她沉吟片刻，决定对母亲部分坦诚，以安其心。
“额娘的顾虑，女儿深知。”昭华缓缓道，“亲王殿下确非寻常人物，其心思深沉，女儿亦不敢掉以轻心。他相助，或许有示好大清、巩固盟约之意，亦或许……是想在宫中寻一‘盟友’或‘耳目’。女儿与他周旋，亦是虚与委蛇，借其势以自保，同时探其虚实。至于那护身符……”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狼牙护身符，放在桌上，“女儿收下，一是碍于情面，二是……此物或许也能成为某种凭证或试探的媒介。女儿会小心保管，绝不会让其成为授人以柄的祸端。”
魏璎珞看着女儿冷静的分析和谨慎的态度，心中的担忧稍减，但依旧不放心：“即便如此，与他交往过密，终究风险太大！一旦被有心人利用，构陷你一个‘私通外藩’的罪名，便是万劫不复！昭华，听额娘一句，与他保持距离，越远越好！”
昭华看着母亲眼中真切的焦虑，心中暖流涌动。她知道，母亲是真心为她着想。但是……
“额娘，”她握住魏璎珞的手，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女儿知道您是为我好。可是，在这深宫之中，有时……敌人未必是最大的危险，孤立无援才是。拉旺多尔济固然危险，但他的力量，若运用得当，或许也能成为一把保护我们、制衡其他势力的利刃。完全拒绝他，可能反而会将他推向我们的对立面。女儿会把握好分寸，绝不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魏璎珞怔住了。她没想到女儿竟然想得如此深远，甚至想到了“借力打力”、“制衡”这些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接触的权谋之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自保，而是……开始主动布局了！
她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女儿已经走上了一条她无法完全掌控、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道路。
“昭华……”魏璎珞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你究竟想要什么？只是平安地活下去吗？还是……有别的？”她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
昭华迎上母亲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书房内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她知道，这个问题，关乎她未来的方向，也关乎母女之间能否真正同心。
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向母亲袒露部分心声，但不是全部。她不能告诉母亲关于林惊鸿的秘密，但她可以告诉母亲她作为昭华的决心。
“额娘，”昭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女儿想要的，首先是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让额娘和十五弟为我们担惊受怕。但女儿也知道，在这吃人的地方，仅仅想活着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有力量，有让人不敢轻易招惹的力量。这力量，可以来自皇阿玛的宠爱，但帝王恩宠如流水，靠不住。也可以来自额娘您的庇护，但女儿不能永远躲在您的身后。”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女儿想要的力量，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是能让那些宵小之徒望而却步的力量，是能在风雨来袭时，保护额娘、保护十五弟、甚至……在未来，或许能帮助皇阿玛分忧的力量。女儿不想只做一个需要被保护的金丝雀，女儿想成为……能够搏击风雨的海东青！”
海东青！满人心中最神骏、最勇猛的猎鹰！
魏璎珞被女儿这番话深深震撼了！她看着昭华，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女儿。那份隐藏在柔弱外表下的雄心壮志，那份不甘屈于人下的傲骨，让她心惊，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和酸楚。
她的女儿，本该在父母宠爱下无忧无虑地长大，却被迫早早看清了这世间的残酷，生出了如此凌云之志。这是幸，还是不幸？
“海东青……”魏璎珞喃喃重复着，眼中泛起泪光，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昭华的脸颊，声音哽咽，“我的昭华……真的长大了。额娘……额娘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额娘，”昭华握住母亲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那份温暖，“您应该高兴。女儿长大了，才能更好地保护您，保护我们自己。女儿向您保证，无论女儿做什么，都会以保全自身、保全我们母子三人为首要。绝不会鲁莽行事，更不会辜负额娘的期望。”
魏璎珞看着女儿郑重的承诺，心中的担忧和复杂情绪渐渐被一种坚定的支持所取代。她知道，女儿的路已经选定，她无法阻拦，也不能阻拦。她能做的，就是成为女儿最坚实的后盾，用自己多年的宫廷经验，为女儿保驾护航。
“好！”魏璎珞重重点头，擦去眼角的泪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强，“既然我儿志在苍穹，额娘便陪你闯这一遭！从今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有什么难处，尽管告诉额娘！额娘在这宫里经营多年，总还有些人脉和手段！我们母女同心，其利断金！”
“额娘！”昭华心中涌起巨大的感动，扑进魏璎珞怀中。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背负着前世记忆、孤独挣扎的灵魂，她只是一个得到了母亲全力支持的女儿。
母女二人相拥良久，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心中那份坚定的力量。
良久，魏璎珞才轻轻推开昭华，神色恢复了往日的精明和冷静：“既然你决心已定，有些事，额娘也该早点告诉你。”
她压低声音，开始将自己多年来对后宫各派系、前朝某些重臣的了解和盘托出，哪些人可争取，哪些人需提防，哪些是墙头草，哪些是隐藏的毒蛇……她毫无保留地传授着自己的生存智慧和情报网络。
昭华认真地听着，将这些宝贵的信息牢牢刻在脑中。有了母亲的倾囊相授，她未来的路，无疑会顺畅许多。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一场推心置腹的深谈，不仅消除了隔阂，更将母女二人的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未来的风暴或许会更猛烈，但此刻，她们心中充满了并肩作战的勇气和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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