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的厚赏如同在平静的后宫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另一份来自宫外的、更为特殊且引人遐想的礼物,悄然抵达了长春宫。
这日午后,昭华正在书房内翻阅内务府新送来的、关于明年春季各宫用度预算的册子,试图从中分析各宫势力的消长变化。小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和谨慎的神色。
“公主,宫门外有蒙古使团的人求见,说是奉超勇亲王殿下之命,特来呈献礼物。”
昭华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拉旺多尔济亲王?”
“是。”小桃低声道,“来人说是亲王殿下返回科尔沁后,感念在京期间公主殿下多有照拂,特命人搜罗了一些草原和西域的奇珍异宝,快马加鞭送来,以表谢意。”
照拂?昭华心中冷笑,她在京期间与拉旺多尔济不过是各怀心思的周旋,何来“照拂”之说?这分明是借口。他刚离京不久,就急急忙忙派人送来厚礼,其用意,绝非简单的“感谢”二字可以概括。
“来的是何人?礼物何在?”昭华放下笔,神色平静地问道。
“来的是亲王殿下的一名贴身侍卫队长,名叫巴特尔,看着很是彪悍。礼物……礼物足足有十口大箱子!现在都堆在宫门外呢!引了不少人围观。”小桃的语气带着担忧,“公主,这礼……收还是不收?阵势太大了,怕惹人闲话啊!”
十口大箱!昭华眼中闪过一丝锐芒。拉旺多尔济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给她送了重礼吗?如此高调,是想将她置于风口浪尖?还是想借此向外界传递某种信号?
“人在哪里?”昭华沉吟片刻,问道。
“吴总管已经将人引到偏殿用茶了,礼物还停在宫门处,等公主示下。”
“更衣。”昭华站起身,“我去见见这位巴特尔侍卫。”
片刻后,昭华在长春宫正殿接见了风尘仆仆的巴特尔。巴特尔果然如小桃所说,身材魁梧,面容粗犷,一身蒙古勇士的彪悍之气,但行礼间却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恭敬。
“末将巴特尔,奉我家王爷之命,特来向昭华公主殿下请安,并呈上王爷一点心意,聊表谢意。”巴特尔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蒙古礼,声音洪亮。
“侍卫长一路辛苦。”昭华端坐于上首,语气温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亲王殿下太客气了。本宫在京,并未对殿下有何照拂,反倒多蒙殿下指点骑射,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实在受之有愧。”
巴特尔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公主殿下过谦了。我家王爷说,公主聪慧豁达,与他甚是投缘,在京期间相谈甚欢,受益匪浅。这些不过是草原和西域的一些土产,不成敬意,还请公主务必笑纳,否则末将回去无法向王爷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再坚决推辞,反倒显得矫情和不近人情,更可能得罪拉旺多尔济。昭华心念电转,已然有了决断。
“既如此,本宫便却之不恭了。”昭华微微颔首,“还请侍卫长代本宫向亲王殿下转达谢意。”
“末将一定带到!”巴特尔见昭华收下,脸上笑容更盛。
“侍卫长远道而来,请在宫中稍作歇息,让本宫略尽地主之谊。”昭华吩咐小桃安排巴特尔等人去休息,然后命柳絮带人将十口箱子抬到库房前的院落中,当众开箱清点登记。她刻意选择在开阔处、在众多宫人眼皮底下进行,就是为了避嫌,表明自己行事光明磊落。
箱子一口接一口地打开,饶是昭华见多识广(融合了林惊鸿的记忆),也不禁为拉旺多尔济的大手笔和用心微微动容。
这绝非普通的“土产”。箱中物品琳琅满目,分门别类,极其考究:
有来自天山脚下的极品雪莲、和田美玉雕琢的摆件、波斯传来的镶嵌着宝石的华丽匕首和金银器皿;
有色彩斑斓、质地柔软的西域地毯和挂毯,图案繁复精美,充满异域风情;
有整张的上等黑貂皮、白虎皮,毛色油亮,罕见珍贵;
有密封的陶罐,打开后是醇香扑鼻的葡萄美酒和色泽金黄的蜂蜜;
甚至还有几盆精心培育、正在盛开的、在中原极其罕见的蓝色罂粟花和沙漠玫瑰!
最后一口箱子里的东西,更是引人注目:那是一套完整的、适合女子骑射的蒙古鞍具和马鞭,鞍鞯以牛皮制成,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马鞭柄则是象牙雕刻,精致无比。旁边还放着一套同样风格的蒙古女子袍服,以深蓝色锦缎为底,用金线绣着雄鹰和云纹,华贵而大气。
这些礼物,不仅价值连城,更透露出送礼者极其细腻的心思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期许。尤其是那套骑射装备和袍服,几乎是在明示着什么。
围观的宫人发出阵阵低低的惊叹,眼中充满了羡慕和好奇。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六宫——“蒙古亲王送给昭华公主十箱奇珍异宝!”“连骑射的衣服鞍鞯都备好了!”“这哪是谢礼,分明是……”
各种揣测和私语,不可避免地流传开来。
昭华面沉如水,心中却是波澜起伏。拉旺多尔济这一手,可谓一石三鸟:一是示好拉拢,进一步巩固与她的“友谊”;二是将她高高架起,让她成为众矢之的,承受各方猜忌和压力;三是在乾隆心中埋下一根刺——一个手握重兵的蒙古亲王,如此厚待一位大清公主,意欲何为?
“将所有物品详细登记造册,入库封存。”昭华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那几盆花草,移至暖阁小心养护。葡萄酒和蜂蜜,分出部分,连同那件玉摆件和几张皮草,装入礼盒,本宫要亲自进献给皇阿玛和额娘。”
她要主动将部分礼物转献给乾隆和魏璎珞,既表明孝心,也变相向乾隆汇报此事,以示坦荡,化解可能的猜疑。
“是!”柳絮连忙应下,指挥宫人忙碌起来。
处理完礼物,昭华回到书房,屏退左右,独坐沉思。拉旺多尔济的举动,再次印证了他的野心和难缠。他就像一头耐心而狡猾的狼王,不断地用各种方式试探、引诱、甚至逼迫她做出选择。
“公主,”小桃忧心忡忡地进来,“现在宫里都在议论纷纷,说……说亲王殿下对您……怕是别有心思。这……这可如何是好?”
昭华抬起眼,目光清冷:“慌什么?清者自清。本宫与亲王殿下,乃是皇阿玛旨意下的正常往来,光明正大。他人议论,不过是嫉妒本宫得皇阿玛看重,又蒙亲王厚赠罢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坦然处之。”
她顿了顿,吩咐道:“小桃,你去一趟内务府,以本宫的名义,支取一些江南的丝绸和瓷器,再备些上等茶叶和文房四宝,作为回礼,让巴特尔侍卫带回去给亲王殿下。记住,回礼要厚重得体,既不失我大清公主的身份,也不堕了邦交礼节。”
“是,奴婢这就去办。”小桃见公主如此镇定,心下稍安。
“另外,”昭华沉吟道,“让福安留心市井间关于此事的议论,若有不当流言,设法引导平息,重点强调这是两国邦交友好的象征。”
“奴婢明白。”
小桃退下后,昭华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盆在秋日阳光下摇曳生姿的蓝色罂粟花,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拉旺多尔济,你送来的,究竟是友谊的橄榄枝,还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这西域奇珍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大漠风沙?
她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狼牙护身符,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无论拉旺多尔济意图为何,她都必须稳住阵脚,步步为营。
次日,昭华便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前往养心殿和延禧宫,将拉旺多尔济赠礼之事,以“蒙古亲王感念天朝恩德,特献奇珍,儿臣不敢专美,特转献皇阿玛额娘共享”为由,坦然禀报。
乾隆看着那些珍贵的贡品,尤其是昭华特意呈上的西域地图和介绍风物的书籍,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对昭华的懂事和坦荡颇为赞许,并未过多追问,只叮嘱她“既受其礼,当谨记身份,以邦交为重”,便让她退下了。魏璎珞虽有些担忧,但见女儿处理得当,也稍稍放心。
就这样,昭华以高超的手腕和冷静的头脑,将拉旺多尔济这次高调的赠礼风波,巧妙地化解于无形,既全了对方颜面,又保全了自身,未给任何人留下攻击的把柄。
然而,她心中清楚,拉旺多尔济的“礼物”,绝不会就此停止。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那十箱西域奇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虽已平息,但深水下的暗流,却因此更加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