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旺多尔济那十箱声势浩大的“谢礼”,在昭华冷静而周全的应对下,表面上的风波渐渐平息。厚礼入库,部分转献帝妃,得体回礼送往科尔沁,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然而,有些东西,一旦投入心湖,便再难恢复绝对的平静。
夜深人静,长春宫的烛火摇曳。昭华摒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坐在内室的书案前。案上,并未摆放奏章或书籍,而是那套拉旺多尔济特意为她准备的、镶嵌着绿松石与红珊瑚的蒙古鞍具,以及那件深蓝色金线绣鹰纹的蒙古袍服。
手指轻轻抚过冰凉光滑的象牙马鞭柄,触感细腻,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隐隐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草原的皮革与草木混合的气息。那件袍服展开在榻上,在烛光下,深蓝的底色如同夜空,金线绣出的雄鹰展翅欲飞,凌厉而自由,针脚细密,做工极其考究,尺寸……竟与她身量分毫不差。
他是何时……留意到这些细节的?
昭华的指尖停留在那只金线雄鹰的羽翼上,心中泛起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涟漪。拉旺多尔济此人,霸道、敏锐、野心勃勃,与他周旋,如同在悬崖边行走,时刻需警惕那致命的吸引力与坠落的危险。可偏偏,他每一次的出现,每一次的“礼物”,都精准地敲打在她内心最深处,那个渴望力量、向往广阔天地、不甘被束缚的灵魂共鸣之处。
这套骑射装备,不仅仅是物品,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邀约,一个关于另一种生活、另一种可能的模糊镜像。纵马草原,鹰击长空,那是深锁宫闱的她,只能在梦境或前世的记忆中依稀触摸的自由。
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如同秋夜的薄雾,悄然弥漫心头。若她只是林惊鸿,或许……可她是爱新觉罗·昭华,是大清的公主,她的根,她的战场,她的枷锁,都在这重重宫墙之内。
理智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将那一丝微澜压下。她不能被这些表象迷惑。拉旺多尔济的用心,绝非单纯的好意。这份“特殊”的礼物,更可能是一剂甜美的毒药,旨在扰乱她的心绪,让她在情感上产生依赖和动摇,从而更容易被他利用和掌控。
她深吸一口气,将马鞭轻轻放回鞍具旁,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欣赏,或许有之,但那仅限于对物品本身和其背后象征意义的欣赏,绝不能与赠予者本人混淆。
“小桃。”她扬声唤道。
小桃应声而入:“公主有何吩咐?”
“将这套鞍具和袍服,仔细收起来,与亲王所赠的其他物品分开存放,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动用。”昭华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是。”小桃看了看那套华丽的装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默上前,小心地将其收起。作为贴身宫女,她隐约能感觉到公主对这份礼物异于常物的态度,但她不敢多问。
处理完这“特殊”的礼物,昭华的心绪渐渐平复。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让她更加清醒。目光所及,是紫禁城层层叠叠、望不到边的殿宇飞檐,如同一个巨大而华丽的牢笼。
自由,从来都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需要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夺和开拓。拉旺多尔济能给的“自由”,不过是依附于他力量之下的、有限的“自由”,代价可能是整个大清的利益和她自身的独立性。这绝非她所求。
她要的,是主宰自己命运的绝对力量,是在这紫禁城内,也能开辟出一片属于自己天地的能力!
接下来的日子,昭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巩固自身力量和梳理后宫局势之中。她利用乾隆赋予的权限,更加深入地查阅内务府档案,分析各宫人员背景、财务往来,试图勾勒出那张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权力网络。她频繁前往延禧宫,与魏璎珞商议对策,借助母亲多年积累的人脉和经验,悄无声息地安插眼线,培植势力。
同时,她并未放松自身的提升。演武场的练习更加刻苦,拉旺多尔济赠送的那本《草原骑射精要》被她反复研读、实践,将其中的技巧与《惊鸿心法》暗暗融合,武艺精进神速。只是,她练习时,再也没有穿过那套蒙古袍服,用的也是宫中常规的鞍具。
这日,昭华正在翻阅柳絮整理好的、关于几位皇子师保及伴读家族背景的简录,小桃进来禀报,说十五阿哥永琰下了学,来给姐姐请安。
永琰如今已满十岁,个头窜高了不少,眉眼间愈发显得聪慧沉稳。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后,看到昭华案上的册子,好奇地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昭华放下册子,拉过永琰的手,温和地笑道:“在看一些朝中大臣家的趣闻。十五弟近日学业可好?皇阿玛前日还夸你文章有进步呢。”
永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儿臣愚钝,还需努力,不敢辜负皇阿玛和额娘、姐姐的期望。”他顿了顿,抬起清澈的眼睛看着昭华,小声说,“姐姐,我听说……那个蒙古亲王,送了你很多礼物?”
昭华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啊,亲王殿下客气,送了些草原的土产。怎么了?”
永琰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我……我听见几个小太监私下议论,说……说亲王殿下对姐姐特别好,是不是……想求娶姐姐去蒙古啊?”
童言无忌,却如同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昭华的心猛地一缩,但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轻轻拍了拍永琰的手背:“傻孩子,休要听那些下人胡说。亲王殿下送礼,是邦交礼节,是皇阿玛恩准的。姐姐是大清的公主,将来如何,自有皇阿玛和额娘做主。这些话,以后不要再听了,更不要去学,知道吗?”
永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嗯,儿臣知道了。姐姐放心,儿臣会好好读书习武,将来保护姐姐和额娘,不让别人说闲话!”
看着弟弟认真的小脸,昭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不能有任何软肋,更不能被任何情感所左右。她的身后,还有需要她守护的亲人。
送走永琰,昭华独自沉思了许久。连永琰都听到了这样的风言风语,可见宫中对拉旺多尔济此举的揣测已经到了何种地步。这既是压力,也是提醒。她必须更加谨言慎行,绝不能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恰在此时,柳絮送来了一封通过特殊渠道获得的密信。信的内容是关于科尔沁部近期的动向——拉旺多尔济回国后,以雷霆手段整顿部族,加强军备,同时与准噶尔残部、以及沙俄的边境贸易使者都有所接触,动作频频。
昭华看着密信,眼神冰冷。果然如此!拉旺多尔济的野心,绝不仅仅在于一个大清公主。他的目光,始终盯着的是草原的霸权,乃至更广阔的疆域。他对她的“特别关注”,与其说是男女之情,不如说是一种对潜在“盟友”或“棋子”的投资和试探。
心中最后一丝因那套骑射装备而起的微妙波澜,彻底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冷静和警惕。
她提笔蘸墨,在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写下几行字,内容是对科尔沁动向的分析以及提醒边境守将注意的建议,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然后,她将纸条用蜡封好,交给柳絮。
“想办法,通过安全的渠道,将这封信的内容,‘不经意’地让皇阿玛身边能接触到军报的人看到。”昭华低声吩咐。她不能直接向乾隆进言涉足军国大事,但可以通过这种方式,间接施加影响,既展示了自己的价值,又避免了僭越之嫌。
“是。”柳絮郑重地接过蜡丸。
做完这一切,昭华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日渐褪去稚气、眉宇间凝聚着沉稳与锋芒的脸庞。心湖曾因外来的石子泛起微澜,但理智早已筑起坚固的堤坝。她很清楚自己是谁,想要什么,以及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拉旺多尔济的礼物,如同一阵掠过湖面的风,风过无痕,湖底却因这扰动,沉淀下了更多的冷静与决心。
她拿起一支素银簪子,将一头青丝利落地挽起,眼神锐利如刀。
前路漫漫,唯有理智,是她最可靠的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