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木兰围场的风沙与惊险隔绝在外。然而,昭华公主深知,宫墙之内,并非安全的避风港,而是另一片暗流汹涌、杀机四伏的战场。木兰之行的余波,远未平息,反而随着她的归来,带来了新的变数与挑战。
乾隆的厚赏与“协理宫务”的旨意,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表面上看,长春宫门庭若市,各宫管事嬷嬷、有头脸的太监纷纷前来请安道贺,言辞恭谨,笑容满面。就连一些往日对长春宫不甚热络的低等妃嫔、宗室福晋,也派人送来了不菲的贺礼,言语间多有奉承巴结之意。
昭华对此心知肚明,这些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场面功夫。她依旧以“身体需静养”、“初理宫务需熟悉章程”为由,大多闭门谢客,只偶尔见一见几位位份较高、素来与魏璎珞交好、或背景相对清白的妃嫔和管事,态度谦和,礼数周到,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显得高傲,也不过分亲近,让人捉摸不透。
真正的考验,来自于她开始实际接手宫务之后。
这日,昭华在长春宫偏殿设下小书房,召见内务府派来协助她熟悉事务的几名掌事太监和嬷嬷。她身着常服,未施粉黛,端坐于书案之后,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小桃和柳絮侍立两侧,文竹则在一旁负责记录。
几位掌事起初见公主年轻,又是个女子,心中不免存了几分轻视,回话时虽表面恭敬,眼神却有些闪烁,汇报起各库房积存、人员调配、用度开销等事项,多是报喜不报忧,或语焉不详,试图蒙混过关。
昭华静静听着,并不打断,直到一位负责器皿库的掌事太监含糊其辞地汇报一批前朝瓷器损耗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冷冽:“王公公,你方才说,永寿宫去年领用的那套青花缠枝莲纹盖碗,因宫女失手碎了一只,便整套报损了?”
那王公公一愣,没想到公主记得如此清楚,连忙躬身道:“回公主,是……是有这么回事。按宫规,成套器皿缺损,便需整套更换……”
“哦?”昭华拿起手边一本厚厚的《内务府器皿库则例》,翻到某一页,指尖轻轻点在上面,“可本宫看这则例第三条明明白白写着,‘御用及贵妃以上主位所用成套器皿,若仅损一、二件,可报请造办处酌情补配,或改用他器,非必要不得整套报损’。永寿宫当时虽为思婉格格所居,但其份例并未逾制。王公公,你这‘按宫规’,是按的哪一条宫规?”
王公公顿时冷汗涔涔,噗通跪地:“公主明鉴!是……是奴才记错了!奴才糊涂!”
昭华并未立刻发作,目光又转向另一位负责绸缎库的掌事嬷嬷:“张嬷嬷,去岁江南进贡的云锦,账上记录赏赐给各宫主子共三十匹,库房现存十五匹,消耗十五匹。但本宫核对各宫领用记录,明面赏赐不过十匹,另有五匹……记的是‘虫蛀霉变,不堪使用’?如今已是深秋,虫蛀多在春夏,去岁的贡品,入库不到半年便霉变五匹之多?张嬷嬷,库房的防虫防潮,是如何做的?”
张嬷嬷脸色煞白,也跪了下来,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昭华合上则例,目光扫过下面噤若寒蝉的几位掌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位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规矩比本宫熟。本宫奉旨协理宫务,并非要与诸位为难,而是要厘清积弊,整肃纲纪。以往如何,本宫可以暂不追究。但从今日起,一应宫务,必须严格按照章程办理,账目清晰,物尽其用。若再有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事,休怪本宫按宫规处置,绝不姑息!”
她顿了顿,语气稍缓:“当然,诸位若尽心当差,本宫也绝不会亏待。日后自有褒奖。是福是祸,皆在诸位自己手中。”
一番话,恩威并施,敲山震虎。几位掌事这才真正见识到这位年轻公主的厉害,再不敢有丝毫怠慢,连连磕头称是,表示定当恪尽职守。
处理完内务府的初步接洽,昭华回到内殿,揉了揉眉心。这只是开始,内务府盘根错节,利益牵扯复杂,想要真正理顺,绝非易事。
“公主,您刚才真是威风!”小桃一边奉茶,一边兴奋地说。
昭华摇摇头:“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真正的难题,还在后面。”她看向柳絮,“让我们的人,盯紧这几个掌事,看他们回去后有何动作,与哪些人接触。内务府的水,深得很。”
“是,公主。”柳絮应下,又道,“公主,还有一事。咸安宫的那位老太妃(指与继后娘家有旧的某位太妃),近日似乎有些不安分。她宫里的太监,与几位被申饬的宗室府上走动频繁。”
昭华眼中寒光一闪:“哦?看来有人见明的不行,想来暗的了。继续盯着,看她想玩什么花样。”
除了内务府的阻力,更让昭华警惕的,是来自前朝和后宫其他势力的窥伺。
几位年长的皇子,虽未直接表态,但其门人师保在公开场合的言论,已隐隐流露出对“公主干政”的不满。一些守旧的御史言官,也开始上书乾隆,言辞委婉地提醒“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虽未直接点名,但矛头所指,不言而喻。
而后宫之中,那些与魏璎珞母子素有嫌隙、或利益受损的妃嫔太妃,更是暗中串联,散布流言。有的说昭华公主在木兰围场与蒙古亲王行为不检,有损国体;有的说她协理宫务是牝鸡司晨,扰乱宫闱;更有人将之前思婉、李贵人的事翻出来,含沙射影地暗示昭华手段狠辣,排除异己。
这些流言蜚语,虽未形成大风浪,却如同蚊蝇嗡嗡,令人厌烦,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某些人的看法。
这日,昭华去给乾隆请安,在养心殿外偶遇了四阿哥永珹。永珹年长昭华许多,素来沉稳,但此刻见到昭华,目光却有些复杂,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便欲离开。
昭华主动上前,福了一福,语气恭敬:“四哥安好。”
永珹停下脚步,看着她,语气听不出喜怒:“是昭华啊。听闻妹妹近日协理宫务,甚是辛劳。”
昭华微微一笑,态度谦和:“蒙皇阿玛信任,昭华只是略尽绵力,学习历练罢了。比不得四哥为皇阿玛分忧国事,劳苦功高。”
永珹深深看了她一眼,意有所指道:“宫闱之事,繁琐复杂,妹妹年轻,还需谨慎。莫要辜负了皇阿玛的期望才好。”说罢,便转身离去。
昭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明了。四哥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警告她。协理宫务,已然触动了皇子们的敏感神经。
回到长春宫,魏璎珞也忧心忡忡地过来:“昭华,如今外面流言纷纷,都说你……唉,你协理宫务,定要万分小心,莫要授人以柄。”
昭华握住母亲的手,安抚道:“额娘放心,女儿晓得。流言止于智者。女儿行得正,坐得端,不怕他们说。只是……”她沉吟片刻,“有些人,恐怕不会满足于只是散播流言。”
她有一种预感,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因为她初步站稳脚跟而罢手。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发动更致命的攻击。
果然,几天后,柳絮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咸安宫那位老太妃,近日以“年老体衰、需人陪伴”为由,向乾隆请求,让其娘家一个年仅十三岁、据说“乖巧懂事”的侄孙女入宫陪伴。而乾隆,似乎已经口头答应了。
“公主,那老太妃娘家与继后一族关系密切,此时送个女孩子进宫,恐怕……没安好心。”柳絮担忧道。
昭华目光微凝。送个年幼的女孩进宫?是单纯的情感寄托?还是……想培养一个新的棋子,安插在自己身边?或者,有更深的图谋?
“查清楚那个女孩的底细。还有,她入宫后,会被安排在何处,由谁教导。”昭华冷声吩咐,“另外,让我们的人,留意咸安宫和那女孩娘家近日的动静。”
“是!”
风波乍起,暗敌窥伺。昭华知道,自己协理宫务的道路,绝不会平坦。内有权贵掣肘,外有流言攻击,暗处还有毒蛇环伺。但她无所畏惧。
余波未平,新的风暴已在酝酿。而她,已然做好了迎战一切的准备。这紫禁城的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