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苑内,午后的阳光被细密的竹帘滤过,变得温柔而朦胧,悄然铺洒在临窗的梨花木大案上。空气中弥漫着数十种香料与她苑中固有的清甜梨花香交织的复杂气息,清苦、甘醇、冷冽、暖甜……如同某种无声的博弈,亦如案前两人之间涌动却不可言说的暗流。
谢梨伏在案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正小心翼翼地用一只小巧的银匙,从沈澂手边的青瓷罐中取少许研磨好的苏合香粉。她太过专注,未曾留意自己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几乎要扫过沈澂正按着书页的手背。
沈澂的目光原本落在古籍的字句上,此刻却不由自主地被那缕不听话的青丝吸引。它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带着她身上特有的、与这院落同名的清甜梨花香,若有似无地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按着书页的指尖微微用力,骨节透出些许白痕,才克制住想要替她将那缕发丝拢到耳后的冲动。
“先生,”她忽然抬起脸,毫无预兆地凑近了些,将银匙递到他唇边下方寸许之地,眼眸亮得惊人,“你闻闻这个浓度可够?我总觉得上次调的‘雪中春信’,暖意差了些,是不是苏合香的比例少了?”
她的气息温热,带着苑中梨花和一点糖果般的甜香,毫无防备地拂过他的下颌。沈澂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这个距离太过逾矩,太过亲密。他甚至能看清她眼中自己的倒影,那般清晰,仿佛他整个人都被盛进了她那汪清澈见底的春水里。
他猛地向后撤开半寸,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随即垂下眼帘,避开那双过于纯粹直白的眼睛,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贯的平稳低沉:“不必凑这般近,亦可闻到。”
他伸手,不是去接那银匙,而是轻轻虚托了一下她的手腕,引着那匙香粉移至两人之间的空中,“苏合香性温通,并非越多越暖,有时反而需以冷香反佐,方能衬出春回大地的乍暖还寒之意。”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她腕间细腻的肌肤,那触感温软柔滑,像最上等的羊脂玉,却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颤,立刻收回,宽大的袖摆掩住了瞬间蜷起的手指。
谢梨对他的克制与退避浑然未觉,只觉得先生引着她的手讲解,比光说不练更有趣。她顺着他的指引轻轻嗅了嗅空中的香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就像画画不能只有暖色,需得有点冷色调衬着才更鲜活!先生你真厉害!”
她说着,仰起脸对他绽开一个毫无阴霾、全然崇拜的笑容,那笑容比透过帘隙洒落在梨木案上的阳光还要晃眼。
沈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酥麻中带着尖锐的酸胀。他仓促地移开视线,重新聚焦于书卷之上,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低沉:“……小姐过誉了。我们继续看下一味‘木樨清露’的萃取之法。”
他努力将注意力拉回香料本身,讲解着水温、火候与时辰的微妙差别,语气平稳,条理清晰。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擂动得有多失序。
她的每一次靠近,每一个依赖信任的眼神,每一句充满崇拜的软语,都像是最轻柔的羽毛,反复刮搔着他理智的堤防,诱惑着他沉沦。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偶尔因为听得入神,而无意间将纤细的手臂贴靠在他搁在案上的小臂旁,那细微的、持续传来的温热,像是一种无声的酷刑,既甜蜜又煎熬。窗外是她最爱的梨树,窗内是她身上散发的梨香,这一切都仿佛在无声地强调着这是她的世界,而他只是一个短暂的闯入者。
他必须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维持住这副清冷疏离的先生表象,才能不让自己眼底深藏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情愫被她察觉。
他贪恋这偷来的、浸满梨香的温馨时光,贪恋她无意间洒落的每一寸阳光,却又无比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如同指尖流沙,镜中花月,他不配拥有,更不能触碰。
于是,梨香苑内,唯余香篆袅袅,书页轻响,以及一个少女全无心机的亲近依赖,和一个男人在无声处用尽全身力气克制隐忍的、汹涌澎湃的情潮。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靠近,时而分开,暧昧地交织,又恪守礼节地保持着最后一丝距离,仿佛也与这满院的梨花香气一样,清晰又迷离。
另一边,陈璟又一次兴冲冲地递帖子邀谢梨去马场看新到的西域宝马,却再次被婉拒。回帖上只有谢梨娟秀的字迹,客气又疏离:“多谢陈璟哥哥好意,只是近日需专心学习调香,恐无暇分身,望哥哥见谅。”
陈璟拿着那张帖子,站在自家练武场上,看着阳光下飞扬的尘土,第一次觉得那灼热的日头有些刺眼。他烦躁地踢开脚边的石子。
又是调香。又是那个沈先生。
他看得出来,谢梨的拒绝并非少女的矜持或欲拒还迎,她是真的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那个人和那些香料上了。他那阳光般开朗的笑容第一次真正黯淡下来,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抢先一步,偷走了最想要的宝贝,而他还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摸到,就已一败涂地。
满院春光正好,梨花似雪,却照不进某些人愈发阴郁偏执的心庭,也暖不透另一人初次尝到的失落与怅然。唯有那僻静小院中的淡淡药香,裹挟着懵懂真切的爱意与克制隐忍的挣扎,仍在无声地流淌,等待着未知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