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甲是在整理书店仓库时发现那个木箱的。
江陵的手伤还没好利索,弯腰搬书时总有些吃力,她便自告奋勇来帮忙。仓库在书店最里面,积着薄薄一层灰,阳光从气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尘埃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角落里那几个箱子不用管,是以前剧组淘汰的道具。”江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端着两杯热茶,纱布包裹的左手小心地护着杯壁,“别碰着灰,我找时间自己收拾。”
安小甲却已经蹲了下去。最底下的木箱没有锁,只用一根麻绳松松地捆着,箱盖缝隙里露出一角褪色的红布。她鬼使神差地解开绳子,掀开盖子——里面整齐地码着些旧物件:掉漆的铁皮饼干盒、缺了角的搪瓷杯、还有一本封面磨损的相册,红布正是裹在相册外面的。
“这是……”她拿起相册,指尖拂过烫金的“纪念”二字,那字迹已经模糊,却透着股年代的厚重。
江陵走过来,看到相册时愣了愣,随即笑了:“是我外婆的东西。她走后,我妈让我收着,说里面有她年轻时的故事。”他在她身边蹲下,目光落在饼干盒上,“这个盒子,她总用来装糖,说要给路过的孩子留着。”
安小甲翻开相册,第一页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穿布拉吉的年轻姑娘站在槐树下,身边靠着个穿工装的小伙子,两人手里各举着一本书,笑得眉眼弯弯。“这是你外婆和外公?”
“嗯。”江陵的声音软了些,“外公以前是修钢笔的,外婆在书店当店员,他们就是在借书还书时认识的。”他指着照片里的书,“外公总借高尔基的《童年》,其实是想多看外婆几眼。”
安小甲忍不住笑,翻到下一页。照片多了起来:两人在灶台前一起做饭,外婆往锅里撒盐,外公在旁边递酱油;雪天里并排走在巷子里,外公的伞明显往外婆那边歪着;还有一张,是外婆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外公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本剧本,正给她念着什么。
“他们从没说过‘爱’这个字。”江陵的指尖轻轻点在最后一张照片上,那是两人老年时的合影,坐在藤椅上,手牵着手,脸上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我小时候总听外婆说,外公修钢笔时,会特意在笔尖留一点弧度,说这样她写字时省力;外公也总念叨,外婆煮的粥永远比别人稠一点,知道他胃不好。”
安小甲合上相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想起自己书里写的林砚和陈默——林砚会记得陈默不吃香菜,每次点外卖都特意备注;陈默会在林砚的钢笔里提前灌好墨水,知道她总忘事。原来这些看似琐碎的细节,早在几十年前,就被另一对人演绎过。
“你看这个。”江陵从饼干盒里拿出个小小的铁皮哨子,吹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外婆说,以前外公去外地进货,她就在窗台挂个红布条,外公远远看到,就吹这个哨子,她就知道他回来了。”
他把哨子递给安小甲,金属表面还留着被摩挲过的温度:“他们的故事,像这哨子声,不响亮,却能穿透很远,让对方知道‘我在这里’。”
安小甲握着哨子,突然想起江陵手伤那天,她在药店买纱布时,店员说“昨天也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来买过,说朋友怕黑,还多买了两盒蜡烛”。当时她没反应过来,现在才明白,他在自己受伤时,想的还是她晚上会不会怕黑。
整理完仓库,两人坐在书店的长椅上晒太阳。江陵的手不能用力,安小甲就帮他拆新书的塑封,一本本递给他摆上书架。阳光落在书脊上,把“沈从文”“汪曾祺”的名字照得格外清晰。
“其实我以前不相信这样的感情。”江陵突然说,声音很轻,“总觉得没有轰轰烈烈,算什么故事?直到外婆走那天,外公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她缝补过的袜子,说‘她连袜底都给我加了层棉,知道我脚凉’,我才懂,真正的感情,是藏在日子缝里的。”
安小甲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因为一篇报道写砸了,躲在楼梯间哭。当时手机没电,是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说“我在你公司楼下的咖啡店,点了你常喝的拿铁,放前台了”。后来她才知道,是江陵从编辑那里打听到她的窘境,怕她难堪,没敢露面。
“你外婆一定很幸福。”她说。
“他们都很幸福。”江陵纠正她,“被人放在心上,本身就是种幸福。”他转头看她,眼里的光很亮,“就像你记得我不爱吃葱,上次带的包子特意买了豆沙馅;就像我知道你改稿时爱啃笔帽,总在你桌上放块橡皮。”
安小甲的脸颊有些发烫,低头继续拆塑封。阳光穿过玻璃窗,在她手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她突然明白,所谓的“相互救赎”,从来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在无数个平凡的瞬间里,把对方的喜好记在心上,把对方的难处扛在肩上。
傍晚时,安小甲要回家,江陵从柜台下拿出个布包递给她:“外婆留下的,说给懂故事的人。”
打开一看,是个旧笔记本,里面是外婆的字迹,娟秀而工整,记着些日常琐事:“今日买了两斤苹果,给隔壁张婶送了几个,她孙子病了”“老周(外公)修钢笔时划破了手,煮了红糖鸡蛋给他”“书店新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老周说明天借走,其实是想让我在扉页写名字”。
最后一页,是外公补写的,字迹苍劲有力:“她走的那天,阳光很好,像我们初见时。灶上还温着她煮的粥,稠得刚好。”
安小甲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份沉甸甸的温暖。走到书店门口,她回头看了一眼,江陵正站在书架前,左手虽然还缠着纱布,却在认真地擦拭外婆和外公的合影,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时光。
晚风吹拂着街道旁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安小甲摸了摸口袋里的铁皮哨子,突然想吹一下,又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她知道,有些秘密不需要说破,有些感情不需要定义——就像外婆的红布条和外公的哨子,就像她和江陵的笔记本与钢笔,它们在时光里静静存在,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回到家,她把笔记本放在书架最上层,和江陵送的那两本旧书并排摆着。台灯亮起时,暖黄的光线落在封面上,仿佛能听到几十年前的哨子声,穿过岁月的尘埃,轻轻落在书页上,温柔得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