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之极,万丈雪原,唯有一座孤峰刺破苍穹,名曰“斩情”。峰顶终年环绕着凛冽的罡风,其寒能冻裂金石,其锐能削割神魂。此处灵气稀薄至此,万物绝迹,连最耐寒的冰魄雪莲亦无法生存,是修仙界公认的绝地、死地。
然而此刻,却有一人,正迎着那足以将元婴修士神魂都吹散的九天罡风,一步一步,走向孤峰之巅。
她叫寒衣。
一身早已被风刃割得破败不堪的素白道袍,在能撕裂一切的罡风中猎猎作响,却丝毫掩盖不住她身姿的挺直。她的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仿佛峰顶万载不化的玄冰,长发如墨散落,覆着一层寒霜。她的面容极美,却寻不出一丝活气,眉眼口鼻皆像是用最冷的冰、最硬的玉精心雕琢而成,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情绪,只有一片亘古的沉寂。
最骇人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彻底冰封的眼。瞳孔深处并非黑色,而是某种极致严寒后形成的绝对虚无,映不出天光云影,照不进万物生灵。目光所及之处,连呼啸的罡风似乎都凝滞了片刻,被那纯粹的“无”所冻结。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坚硬胜过玄铁的冰层,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旋即又被新的风雪掩埋。罡风如刀,在她身上割开新的细密伤口,却没有血流出来——仿佛她体内流淌的早已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某种更冷、更凝滞的东西。
痛楚?她感知不到。
恐惧?不曾存在。
孤寂?那是何物。
她的识海,是一片无边无垠的冰原,平滑如镜,不起微澜。万籁俱寂,唯有“道”的轨迹,如同冰层下最深处绝对零度的暗流,冰冷、清晰、笔直地指向峰顶——她飞升的终点。
三百年前,她也曾有过温度。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冰封在万丈冰层下的化石,早已失去所有色彩与意义,只余下模糊的轮廓,供那名为“道”的意识冷静审视。
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小院,杏花如雪。妇人温柔的怀抱,哼着软糯的江南小调,手指轻抚过她的额发…后来,小院成了火海,妇人的手变得冰冷僵硬,那双曾盛满温柔的眼,死不瞑目地瞪着天空。温暖,原来是如此脆弱易碎的东西。
那是第一个需要斩断的“锚”。她亲手埋葬了母亲,没有哭。眼泪是弱者无用的哀鸣。
后来,是宗门。测出极品冰灵根那日,师门长辈狂喜的目光,同门师兄妹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师父将她带回落雪峰,倾囊相授,视若己出。大师兄总会偷偷多分她一瓶丹药,小师妹会拉着她的衣袖,甜甜地叫“寒衣师姐”。那或许是一种被称为“温情”的东西。
但宗门大比,利益当前,最照顾她的大师兄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挡灾;秘境探险,生死关头,口口声声敬爱她的小师妹为夺宝材,暗施冷箭。信任,原来是包裹着蜜糖的毒药。
师父亲自清理门户,痛心疾首,而后对她说:“寒衣,莫要因此心冷,大道漫漫,需有同行之人。”
她看着师父眼中真切的关怀,只是恭敬行礼:“弟子明白。”
心中那片冰原,却自此又加厚了三尺。同行?不过是更大的拖累与变数。
再后来,是他。
那个如同烈日般闯入她生命的剑修。他的笑容能驱散落雪峰的严寒,他的剑意炽热纯粹,他的爱意汹涌直接,像一团火,试图温暖她这座冰山。
他曾挡在她身前,为她承受致命一击,血染红她的白衣,仍笑着对她说:“别怕。”
他曾踏遍九幽,为她寻来治愈暗伤的仙草,浑身是伤,却满眼亮光:“值得。”
他曾在她闭关的洞府外,枯守整整十年,风雪满身,只为她出关第一眼便能看见他。
不是没有过刹那的动摇。冰封的识海,曾因那过于炽热的温度,而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涟漪。那或许是心动,或许是贪恋。
但也仅仅是刹那。
她看着他炽热的眼,清晰无比地看到其中蕴含的“变数”,看到那会成为她无情大道上最致命的裂隙。依赖、牵绊、软肋…这些词,每一个都与大道背道而驰。
情爱,是这世间最甜美的毒,最温暖的陷阱,最能腐蚀道心的妄念。
那一日,落雪峰巅,月色如冰。
他捧着世间罕有的同心结魄玉,眼神灼灼,映着漫天星辰:“寒衣,与我结为道侣,此生此世,生死相随,可好?”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冰封的眼眸深处,那丝涟漪早已平复,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决断。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无波。
在他惊喜的目光中,她接过了那块温润的玉石。
然后,在他最毫无防备、爱意最浓烈的顶点——
她的本命法器“冰魄剑”,带着三百年来淬炼的所有寒意,精准而冷静地,刺穿了他的丹田紫府。
他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从极致的喜悦,到愕然,到难以置信,最后化为一片破碎的空洞。他低头看着没入身体的剑,又缓缓抬头看她,眼中那团炽热的火,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为什么?”他问,鲜血从他嘴角溢出。
“道之所向,情为虚妄。”她回答,声音依旧平稳,如同陈述今日天气。手腕微微一转,更凛冽的寒气瞬间摧毁他所有生机。
他倒下了,眼睛依旧看着她,里面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只有彻底的死寂和…一丝解脱般的了然。
她抽回剑,剑身光洁如新,不染滴血。同心结魄玉从她手中跌落,摔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哀鸣,碎成齑粉。
风雪很快掩埋了他的尸体,也掩埋了那堆玉粉。
就在那一刻,她识海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波动,彻底消失。万里冰原彻底凝固,平滑如镜,映不出任何外物,只倒映着那条冰冷、绝对、通往巅峰的“道”。
无情道,大成。
自此,世间再无落雪峰弟子寒衣,只有行走在飞升路上的求道者。
此后三百年,她斩断尘缘,离群索居,于极北苦寒之地磨砺道心。所有试图靠近她的生灵,无论是人是妖是魔,是善是恶,皆被她眼中绝对的冰冷与虚无逼退,或干脆化为冰雕,成为她道途旁的装饰。
她的修为一路突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直至大圆满。境界攀升得毫无阻滞,因为心中再无挂碍,再无瓶颈。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踏上这斩情峰顶,引动飞升天劫,以九天罡风与紫霄神雷,洗去最后一丝凡尘因果,便可蜕凡成仙,与天地同寿。
她的脚步未停。
越近峰顶,罡风越烈,其中更夹杂着无形的心魔劫煞。风声中开始出现种种幻听。
“衣衣…娘冷…”妇人哀泣的声音。 “寒衣师姐!为什么!为什么害我!”少女凄厉的尖叫。 “寒衣…你说过…好…”男子低沉绝望的叹息,repeating着她刺穿他那一刻的话语。
无数扭曲的面孔、破碎的记忆片段、拉扯的情绪妄念,如同无形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试图钻入她绝对平静的识海。
寒衣眼神未有丝毫变化。
那些声音,那些面孔,于她而言,与掠过耳畔的风声、脚下冰层的触感,并无任何不同。皆是“无”。
她甚至未曾运转功法去抵抗。因为无需抵抗。
“虚妄。”她唇齿微启,吐出两个字,比峰顶的玄冰更冷。
话音落下,所有幻听幻象如同撞上无形坚壁,瞬间溃散消弭。她的识海冰原,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泛起。
终于,她踏上了峰顶。
这是一片不过方寸之地的平台,光滑如镜,映照着上方更加晦暗狂暴的天空。这里的罡风已凝成实质,如亿万柄冰刀疯狂旋转切割,空间都呈现出破碎的褶皱。
寒衣站定,白衣在可怖的风刃中瞬间化为齑粉,露出下面莹润如玉、却散发着绝对寒意的躯体。她仰起头,望向那汇聚着毁灭气息的苍穹。
“来吧。”她无声地道。
天道似乎被这绝对的“无”所激怒。
刹那间,整个北境的黑暗被撕裂!一道粗壮如星河的紫色雷霆,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煌煌天威,轰然劈落!其光芒之盛,足以灼瞎大乘修士的神魂!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一道比一道恐怖!并非九道,而是整整八十一道紫霄神雷!无情道飞升之劫,远超寻常修士,天道不容此等逆天而行之道!
雷光彻底吞没了那渺小的身影。
冰层融化、蒸发、汽化!整座斩情峰都在剧烈震动,仿佛随时要崩塌!
雷劫过后,是更防不胜防的无相心魔劫。无数她曾斩断的“因”,化为最恶毒、最诱惑的“果”,直接在她绝对平静的识海中显化。
她看到母亲张开怀抱,笑容温暖;看到师门盛大典礼,尊她为祖;看到那个剑修男子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眼神依旧炽热,向她伸出手:“寒衣,回来…”
任何一丝动摇,任何一丝贪恋,任何一丝悔意,都将在瞬间引燃道心,万劫不复。
寒衣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母亲的幻影在她冰冷的注视下消散;看着盛大的师门如同镜花水月般破碎;看着那男子炽热的眼神一点点黯淡,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随风而逝。
“皆是虚妄。”她再次轻语。
识海冰原,纹丝不动,甚至更加坚硬、更加寒冷、更加绝对。
八十一道雷劫歇止,心魔劫散去。
峰顶被削低了三尺,寒衣的身影重新显露。
她依旧站立着,浑身赤裸,肌肤却愈发莹白剔透,仿佛由最纯粹的寒玉雕琢而成,再无一丝伤痕。周身的气息变得玄奥而浩瀚,与这方天地隐隐共鸣,却又超脱其外。
她成功了。
以绝对的理智,绝对的无情,斩断了一切因果、情绪、执念,渡过了最可怕的飞升天劫。
苍穹之上,道道七彩霞光穿透厚重的云层,如同桥缎般垂下,仙乐缥缈,异香弥漫。一座由祥云凝聚的仙门缓缓洞开,门后是无比精纯的仙灵之气和永恒的道韵。
接引仙光,笼罩在她身上,温暖、祥和、充满吸引力。那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终点。
寒衣沐浴在仙光之中,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没有喜悦,没有激动,没有如释重负。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新生的、蕴含着无尽力量的仙躯。
然后,她抬起头,冰封虚无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看”向那洞开的仙门,看向门后那象征着永恒与极致圆满的仙界。
她成功了。
她得到了所有。
也失去了所有。
或者说,她早已抛弃了所有需要“失去”的东西。
仙光越来越盛,仙门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轻盈,即将飞升。
就在脚尖即将离地的刹那。
极北的寒风,不知从何处,卷来一粒微不足道的、被雷劫高温炙烤得焦黑的…尘埃。
那或许曾是一粒冰晶,或许曾是一颗沙砾,或许…是某块同心结魄玉早已湮灭的粉末,在峰顶沉寂了三百年,于此刻,被风恰好带起,掠过她的眼前。
寒衣冰封的瞳孔中,那绝对的无,似乎…波动了一下。
仅仅一下。
比冰原上最细微的裂纹还要细微,比刹那还要短暂。
她飞升的身影,没有丝毫停滞。
最终,她化为一束冰冷的光,彻底没入那扇辉煌的仙门之中。
仙门缓缓关闭,霞光敛去,仙乐消散。
万丈孤峰,重归死寂。
唯有那粒焦黑的尘埃,缓缓地、缓缓地飘落,最终无声无息地,落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那片光滑如镜、冰冷彻骨的冰面上。
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