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同衾
我和苏瑾的友谊,始于一条三八线。
小学一年级,老师把我们安排成同桌。那时候的苏瑾,瘦得像根豆芽菜,眼睛大得吓人,看人时带着点儿怯生生的警惕。我则是个被奶奶宠坏的小胖墩,天不怕地不怕。课桌中间那道歪歪扭扭的粉笔线,是我霸道地划下的“楚河汉界”,郑重宣布:“谁也不许过线!”
苏瑾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铅笔盒往另一边挪了挪。
然而第二天美术课,我忘带彩笔了。对着老师要求画彩虹的作业干瞪眼,急得抓耳挠腮。旁边的苏瑾,有一盒崭新的二十四色水彩笔,她画得仔细又认真,漂亮的颜色堆叠在纸上。我偷瞄了好几眼,心里像有只小猫在抓,那根代表着尊严和规矩的三八线,此刻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挣扎了好久,面子最终败给了现实。我臊眉耷眼,用气声哼哼:“那个……能借我红色用一下吗?”
苏瑾抬起头,那双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桌子中间那道刺眼的线。我以为她会拒绝,或者趁机嘲笑我。但她没有。她只是默默拿起那支红色的水彩笔,轻轻从线的另一端推了过来。
“你用吧。”她的声音细细的。
那天下午,我们共用一盒彩笔画完了彩虹。那道三八线,被涂抹交融的色彩彻底覆盖,再也看不见痕迹。
从那时起,我知道,这个叫苏瑾的女孩,和别人不一样。
我们的友谊,就在无数个“不一样”里,无声而又坚实地生根发芽。
小学毕业那年,流行写同学录。我在苏瑾的那一页“最好的朋友”一栏,用力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墨迹透纸背。她给我写的是:“希望每年都能和你一起看《还珠格格》的暑假重播。”
中学时代,我们幸运地还在一个学校,虽然不同班。学业像突然加速的列车,轰隆隆地向前冲。我们见面的时间少了,但默契却没减。每次期中期末考试前,我俩总会约在周末,抱着成摞的复习资料,躲到市图书馆二楼的角落里。
那是我们的秘密基地。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洒在老旧的红木桌上,空气里弥漫着书本陈旧而好闻的味道。我们并排坐着,各自埋头苦读,偶尔笔尖一顿,遇到难题,只需一个眼神,对方就能心领神会地凑过来,压低声音开始讨论。
我擅长文科,她理科极好。我帮她梳理冗长的历史事件脉络,她帮我解开刁钻的物理电路题。安静的自习室里,只有纸张翻动和极轻微的书写声,我们在这片静谧中交换着勇气和力量。
记得有一次我数学考砸了,心情低落到了极点,感觉天都要塌了。放学后,我谁也不想理,一个人跑到操场的看台后面躲着。没多久,苏瑾就找来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我身边坐下,肩膀轻轻挨着我的肩膀。
过了好久,她从书包里掏出一盒插着耳机的随身听,递给我一只耳机。里面放的是当时我们都很喜欢的偶像剧主题曲。音乐声很大,盖过了我细微的抽噎声。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暖橙色,直到那颗沮丧冰冷的心,一点点被音乐和陪伴熨烫得重新柔软温热起来。
高考像一场狂风暴雨,席卷了每个人的青春。填志愿那天,我们坐在学校旁边那家吃了三年的奶茶店里,面前铺开着厚厚的报考指南。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们的分数相差不大,但心仪的城市和学校,却相隔了大半个中国。一个在北方的寒夜里大雪纷飞,一个在南方的艳阳里四季如春。
我咬着吸管,杯里的珍珠都快被我搅烂了。心里堵得慌,既怕分离,更怕开口成为对方的羁绊。梦想和友谊,在那一天似乎站在了天平的两端。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是苏瑾先开的口。她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我心上:“要不……我们再看看别的学校?也许……有折中的地方?”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她同样挣扎和不舍的目光。那一刻,我心里的天平瞬间倾斜。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人更重要。
我们最终选择了同一所大学,不同的专业。学校不算顶尖,但好在城市我们都喜欢。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们又一次去了那家奶茶店,快乐得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仿佛未来的漫漫人生,只要我们紧紧挨在一起,就无所畏惧。
大学生活光怪陆离,新鲜得让人应接不暇。我们加入了不同的社团,认识了新的朋友,生活圈子不再高度重叠。偶尔一起吃饭,她能兴致勃勃地讲半天他们编程社团的项目,而我则沉迷于话剧社的排练,手舞足蹈地跟她分析角色。
我们依然是最好的朋友,只是“最好”的定义里,开始容纳更多的东西。有时候,我也会隐隐担心,怕距离和环境会悄悄偷走我们之间的某种亲密。
直到那个深秋的夜晚。
我和当时暗恋的学长看完电影回来,心情像踩在云朵上,飘飘然的,迫不及待想跟苏瑾分享所有细节。我冲回宿舍,却发现她床铺空空。打电话,关机。
一种莫名的焦灼感瞬间攫住了我。这太反常了。问了她们宿舍的人,才支支吾吾地告诉我,苏瑾晚上接了个电话,就哭着跑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什么学长什么电影全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像疯了一样冲出去,一遍遍打她的电话,永远是冰冷的关机提示音。我找遍了她常去的自习室、图书馆、小花园,都没有。
夜风越来越冷,我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最后,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我跑到了实验楼后面那个废弃的小篮球场。果然,在最角落的看台台阶上,看到了蜷缩成一团的她。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颤抖,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
我跑过去,脚步惊动了她。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是我,嘴一瘪,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
我什么都没问,只是走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她冰凉的脸贴在我的颈窝里,眼泪很快浸湿了我的毛衣。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她远在老家的妈妈生病了,可能很严重,爸爸怕影响她考试,一直瞒着,刚才才在电话里说漏了嘴。她买不到立刻回去的票,心里害怕得要命。
那个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宿舍。我陪她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听她语无伦次地说话,或者只是安静地哭泣。我去便利店买热牛奶给她暖手,我用我能想到的所有笨拙的话安慰她,我拿着手机不停地刷各个购票APP,帮她抢最早一班的高铁票。
后半夜,她哭累了,靠在我肩膀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我一动不敢动,任由夜露打湿了衣衫,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我找到她了。幸好,她需要的时候,我在。
后来,她妈妈的病情稳定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我陪她一起熬了过来。我们之间,似乎从没特意说过“谢谢你陪我”或者“对不起麻烦你了”这样的话。
有些东西,早已不需要言语。
大学毕业,我们留在了这座熟悉的城市。合租了一个小公寓,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同居”生活。
日子一下子从风花雪月的校园诗歌,变成了柴米油盐的散文。我们领到第一份工资的兴奋,很快被水电房租物业费浇灭。我们挤在宜家买来的最便宜的家具中间,盘算着这个月还能不能省出钱去看一场电影。
生活露出了它略显锋利粗糙的底色。
我们在狭小的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尝试新菜谱,不是咸了就是糊了,最后往往还是得靠泡面拯救。我们会在周末的清晨,为谁该去洗攒了一周的脏衣服而石头剪刀布,耍赖、反悔,笑闹成一团。也会因为工作压力太大,回到家里彼此看什么都不顺眼,为谁用了谁的洗发水忘了盖盖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面红耳赤。
有一次吵得特别凶,起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都说了很伤人的气话。我摔门进了自己房间,发誓再也不要理她。晚上,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憋着一口气,就是不出去找吃的。
快半夜的时候,我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碗冒着热气的泡面,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边的地上。然后,门又被轻轻带上了。
我看着那碗面,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我端起来,走出去。她正窝在沙发里,电视开着,却静着音。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走过去,把碗放在茶几上,拿起筷子,挑了一大口面,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她愣了一下,张嘴吃了。然后,我们都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又有了泪花。
那碗磕破了边儿的瓷碗里,盛着我们滚烫的、吵不散也骂不走的青春。
再后来,我们的生活渐渐被更多的东西填满。工作越来越忙,她频繁出差,我常常加班。我们有了各自的恋爱,有时甜蜜,有时烦恼。见面的时间从每天变成了每周,甚至更久。那个合租的小公寓,也因为各自的规划而退掉。
我们似乎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大人们所说的那种“成熟”——有自己的世界,有得体的距离。
去年我生日,她在外地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会议,提前给我发了红包,打了电话道歉。我说没事没事,工作重要,生日年年都有。
嘴上这么说,心里不是没有失落。那天晚上加班到很晚,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冰冷的出租屋,打开灯,却愣住了。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插着蜡烛。旁边放着一个包装拙劣的礼物盒,系着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苏瑾从厨房里探出头,系着我以前买给她的那条可笑的小熊围裙,手里还举着锅铲。
“会开完了?项目谈得顺利吗?”我惊讶地问。
“谈崩了。”她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哪有给你过生日重要。”
原来,她为了赶回来,硬是把三天的行程压缩到两天,谈判时寸步不让,最终放弃了部分利益,才抢回了时间。客户觉得她太强硬,合作没谈成。
“对不起啊,给你的生日礼物是个坏消息。”她笑着说,脸上却没有丝毫后悔。
我看着她,看着那个丑丑的蛋糕,看着那个系得乱七八糟的礼物,喉咙哽得说不出话。那一刻,所有关于距离、生疏、改变的担忧,全都烟消云散。
时间好像一瞬间倒流,我们又回到了无数个共享心事的夜晚,回到了那个吵完架后分吃一碗泡面的时刻,回到了图书馆阳光下的角落,甚至回到了最初那张被彩虹覆盖了三八线的课桌。
原来,她一直都在。
我也一直都在。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然后同时笑了起来,笑着给了对方一个巨大的、能挤走所有孤单和寒冷的拥抱。
蛋糕很甜,礼物是我随口提过想要的一枚胸针。
岁月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裹挟着我们不断向前。我们在各自的航道里经历着不同的风景,也被生活的礁石碰撞出不同的形状。我们从懵懂的小女孩,变成了需要独当一面的大人。我们有了更多的身份,更多的责任,更多的言不由衷和身不由己。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岁月无法冲刷掉的。
比如,我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回过头,苏瑾一定会在那里。她见过我最糗的样子,知道我所有的黑历史,清楚我坚强外表下的所有软弱和不堪。她永远不会用世俗的标准来衡量我,只会问我:“你开心吗?”
这份信任,早已融入血脉,成为呼吸的一部分。它不需要刻意维系,不需要反复确认。它就在那里,安如磐石,静默如山。
就像那条早已消失不见的三八线,它曾经幼稚地划分过领地,最终却成了友谊的起点,见证了我们如何笨拙而又坚定地,向彼此走去,然后再也没有分开。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依然喧嚣。
我和苏瑾窝在沙发里,分享着一桶冰淇淋,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从工作吐槽到八卦新闻,再到回忆大学时的某件糗事,笑得东倒西歪。
时光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却没有改变我们在一起时最松弛的状态。
我挖起一大勺冰淇淋递给她,就像很多年前,我把那支红色的水彩笔推过三八线。
她自然地张嘴接过。
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人间岁月洪流,滔滔不绝。而我们,岁岁同衾,始终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