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捕手与空白画廊
我是一名记忆修复师,能潜入他人的意识深处,修补破碎的往事。 在这个记忆可以随意买卖、篡改的时代,真实是唯一的奢侈品。 我的最新客户是声名显赫的艺术家艾略特·V,他声称自己的创作灵感正在枯竭。 “帮我找到我丢失的缪斯,”他躺在记忆调整椅上,眼神空洞,“它藏在……我最早的记忆里。” 我连接上他的神经接口,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巨大的、纯白色的迷宫。 墙壁光滑如镜,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死寂。 这不对劲。人类最早期的记忆,哪怕是碎片,也必然充满模糊的光影和情感烙印。 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像被精心擦拭过。 我试图深入,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场却将我猛地推开。 意识回归的瞬间,我瞥见艾略特嘴角一丝未及收敛的、冰冷的微笑。 当晚新闻播报:边缘艺术家艾略特·V 最新个展“空白源点”轰动全城,其纯粹的“无”之概念引发巨大争议。 我的终端收到匿名信息:“有些记忆,本就不该被找回。好奇是种病,记忆捕手。” 我看着艾略特画作的高清扫描图——那极致的、令人不安的纯白—— 那分明是我今天在他的记忆迷宫里看到的、被强行抹去了一切存在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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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泽581c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人造的紫罗兰色调,两颗黯淡的太阳先后沉入铅灰色的金属地平线之下,给“遗落之城”涅瓦纳的鳞次栉比的合金建筑群刷上一层冰冷的釉彩。我站在诊所的落地窗前,看着下方磁悬浮车流如同粘稠的光河般无声滑过。空气净化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试图过滤掉这座巨型都市永远弥漫着的、由尾气、金属锈蚀和某种集体性焦虑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
这里是记忆的黑市,是过往的坟场,也是我的狩猎区。他们叫我“记忆捕手”,更正式一点的称呼是“非官方认证深度记忆修复师”。在这个记忆可以被数字化提取、编辑、交易,甚至像奢侈品一样定制封存的时代,“真实”成了最昂贵也最危险的违禁品。而我的工作,就是潜入那些因各种原因——创伤、疾病、或是更黑暗的动机——而变得混沌、破碎或丢失的意识深处,像修复一件件脆弱的古瓷器一样,尝试粘合那些散落的碎片。
风险极高。一次失误,可能让我自己的意识迷失在他人记忆的乱流里,或者更糟,触碰到某些权贵精心埋藏的“雷区”。但我别无选择。在涅瓦纳,干净的过去和可预测的未来都是顶层居民的专属,像我这样在缝隙中求生存的人,只能依靠这种危险的技艺,换取继续呼吸下一口污浊空气的信用点。
门铃发出柔和的提示音。来客身份经过加密,但那种透过厚重门板都能隐约感受到的、混合着昂贵古龙水和一丝急切的气息,告诉我这不是通常来找我的那些底层可怜虫。
他走进来,身形高瘦,包裹在剪裁极佳的深灰色定制大衣里。是艾略特·V。即使你不关心艺术界,也很难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几年前,他还是个籍籍无名的边缘创作者,直到他的“空白”系列横空出世,以一种近乎偏执的、对“无”的探索,迅速俘获了评论界和顶级收藏家的目光。有人说他是天才,看穿了这个信息过载时代的本质;也有人骂他是骗子,用空洞无物来包装江郎才尽。
此刻,这位声名显赫的艺术家站在我简陋的诊所中央,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燃烧殆尽的恒星残骸,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疲惫。
“雷先生?”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们说你是最好的……或者说,最大胆的。”
我示意他坐下。“‘最好’不敢当,‘大胆’或许沾边。艾略特先生,以你的地位,涅瓦纳有至少一打官方认证的顶级记忆诊疗中心可供选择。”
他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官方?他们只会用标准程序覆盖掉‘问题’,像用白油漆粉刷一面渗水的墙。我需要的是挖掘,是修复,是……找回。”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我,“我的灵感正在枯竭,雷先生。不是普通的瓶颈,是彻底的、令人恐慌的干涸。就像……源头被堵死了。”
“创作瓶颈很常见,”我谨慎地回答,“或许你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潜入危险的记忆深层。”
“不!”他的反应有些激烈,随即又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不是瓶颈。是丢失。我丢失了我的缪斯。它一定就藏在我最早的记忆里,那片……一切开始的地方。”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点,“帮我找到它。报酬不是问题。”
最早的记忆。我皱起眉头。这要求不寻常。绝大多数人的最早记忆都是模糊、破碎、充满扭曲的光影和情感片段的,像一张曝光不足、布满划痕的老照片。从中寻找所谓的“缪斯”,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极易触发潜意识防御机制,对修复师造成反噬。
但艾略特·V开出的价码,确实是一个让我心脏漏跳一拍的数字。足够我离开涅瓦纳,找个环境宜人的外环星球隐姓埋名地过完下半辈子。
诱惑与危险并存。这是我生活的常态。
“早期记忆修复风险极高,”我最终开口,“我需要完全授权,并且过程中一旦出现不可控风险,我有权立即中断连接。”
“当然。”艾略特回答得很快,几乎迫不及待。他脱下大衣,露出里面合身的黑色高领衫,躺在了那张布满神经感应触须的记忆调整椅上。我熟练地将微型接口贴片吸附在他的太阳穴和后颈,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轻微颤栗了一下。
“放松,艾略特先生。回想你的童年,尽可能早的时候……让意识自然流动……”我一边说着,一边戴上了自己的全息神经连接头盔。世界瞬间褪色,数据流如同冰冷的瀑布般冲刷过我的感官。
通常,进入他人的记忆空间,会像跌入一个万花筒。混乱的色彩,扭曲的声音,破碎的画面,浓郁到化不开的情感碎片——喜悦、恐惧、悲伤——会如同潮水般涌来。我需要像一名冲浪者,在这些意识的浪涛中保持平衡,寻找那些关键的、断裂的节点。
但这一次,完全不同。
意识对接完成的瞬间,我没有感受到任何预期的冲击。没有色彩,没有声音,没有气味。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纯白。
我“站”在了一片空无之中。脚下是光滑得难以置信的平面,延伸至视界的尽头。上下左右,全是同样的、毫无特征的白色。它不刺眼,却吞噬一切光线,吞噬一切试图被定义的形状。我试图迈步,却感觉不到地面的触感,也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寂静,是这里唯一的主宰。
这绝不是人类婴儿期的记忆。哪怕是再早期的记忆碎片,也会带有模糊的光感、温度感、母亲怀抱的触感,或者某种原始的情绪印记——安全、饥饿、不适。但这里,干净得像一块被格式化的硬盘,像一片从未存在过任何生命的雪原。
我调动修复程序,尝试扫描这片空白。反馈回来的信息流贫瘠得可怕。没有数据碎片,没有情感残留,甚至连一点背景辐射般的意识噪音都没有。仿佛这里从未有过任何“记忆”被书写。
这不对劲。极度不对劲。
我尝试向深处“行走”,或者说是向我认为的“深处”移动意念。一股强大而隐晦的排斥力场悄然出现,柔和却坚定地将我的意识向外推拒。它不像普通的潜意识防御机制那样充满攻击性,更像是一种……礼貌的、却不容置疑的驱逐。
我集中精神,强行冲击那片力场。一瞬间,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针尖刺入我的意识表层,带来一阵尖锐的晕眩。就在意识连接即将被彻底弹开的刹那,我似乎在这片纯粹的白色尽头,瞥见了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辨别的……扭曲?像是一道透明的涟漪,又像是一个被瞬间抹去的痕迹。
“砰!”
我感觉后背重重撞在诊所坚硬的合金地板上,头盔的连接线被扯脱,发出噼啪的电火花。剧烈的头痛让我眼前发黑,恶心感直冲喉咙。
我挣扎着抬起头。艾略特·V已经从调整椅上坐了起来,正在整理他的衣领。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一些,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他嘴角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的笑意,但瞬间便恢复了之前那种疲惫而焦虑的表情。
“雷先生?你没事吧?”他伸出手,想拉我起来,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我避开他的手,自己撑着墙壁站起来,大脑仍在嗡嗡作响。“艾略特先生……你的记忆……”
“怎么样?找到什么了吗?”他急切地问,眼神紧紧锁住我。
我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种绝对的空白,那股强大的排斥力场,还有他刚才那一闪而逝的表情……这一切都透着诡异。“……连接很不稳定。你的早期记忆区域……似乎存在异常强大的屏蔽。我需要更多时间分析数据。”
艾略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是吗……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棘手。”他站起身,穿上大衣,“今天先到这里吧。费用我会照付。如果你有新的发现,随时联系我。”他递给我一张材质特殊的黑色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复杂的联系符文。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诊所,背影消失在涅瓦纳永不停歇的紫色黄昏中。
我瘫坐在椅子上,揉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理清思绪。那种绝对的“无”,比我见过的任何记忆创伤都要令人不安。它不是遗忘,不是破碎,而是……彻底的抹除。就像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无形的橡皮,小心翼翼地擦掉了画布上的一切,不留一丝痕迹。
当晚,我灌下了双份的合成威士忌,试图麻痹仍在抽痛的神经。随手打开了墙壁上的全息新闻界面。
“……艺术界再次为之震动!”女主播用夸张的语调播报着,“著名艺术家艾略特·V 的全新个展‘空白源点’于今晚在顶环艺术中心隆重开幕!此次展出的核心作品,是一系列前所未有的极致纯白画作,艾略特本人声称,这是他对宇宙起源、对存在之前那种绝对‘无’的状态的终极探索……”
画面切换到展览现场。炫目的灯光下,艾略特·V 站在一幅巨大的、完全纯白的画布前,接受着众人的簇拥和采访。他侃侃而谈,眼神中闪烁着我在诊所里见过的那种狂热的光芒。
“……争议也随之而来,”主播继续说道,“不少评论家质疑这些‘空白’画作的艺术价值,认为这是故弄玄虚的极端。但无可否认,艾略特·V 再次成功引爆了话题……”
全息影像展示着那些画作的高清扫描图。极致的白,没有任何笔触,没有任何杂质,仿佛要将观看者的视线也吞噬进去。
我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那白色。那令人窒息、吞噬一切、绝对空虚的白色。
和我今天下午在艾略特·V 最早记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不是相似。是完全相同。
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不是在寻找缪斯。他是在确认……确认那片被他亲手制造出来的“空白”是否安然无恙?或者,他是在利用我的“潜入”,来测试某种东西?那股排斥力场,是为了防止我这样的“记忆捕手”发现真相?
就在这时,我的个人终端发出一声尖锐的提示音,那是最高优先级加密信息的信号。
屏幕亮起,只有一行冰冷的、经过多次跳转匿名的文字:
“有些记忆,本就不该被找回。好奇是种病,记忆捕手。”
信息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单的、像是由数据流随机生成的扭曲符号。
我猛地关掉新闻,死死盯着终端屏幕上的那行字,又抬头看向全息影像中那些被放大的、纯粹的白色画作。
冷汗,顺着我的额角滑落。
艾略特·V 的“空白源点”,根本不是什么艺术探索。
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公开展览的……记忆谋杀现场。
而他,邀请我,一个“记忆捕手”,成为了这场展览的第一个,也可能是唯一一个,窥见了“凶案”真相的观众。
现在,发送这条信息的人,是在警告我闭嘴,还是……已经将我视为了下一个需要被“抹白”的目标?
窗外,涅瓦纳的夜更深了,紫罗兰色的霓虹灯光怪陆离地闪烁着,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这座记忆的黑市,第一次让我感到如此彻骨的寒冷。我不仅仅是在修补破碎的过往,我可能……已经无意中踏足了一个足以将我彻底吞噬的、纯白色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