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大医院第二会议室的空调发出轻微的嗡鸣,胸腔外科的病例讨论已持续两小时。投影仪的光束穿过漂浮的尘埃,将程志谦的CT影像投映在幕布上。皇甫宸曦坐在角落,钢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关键数据,笔尖在"五年生存率65-75%"处微微一顿。
"肿瘤直径4.2厘米,侵犯脏层胸膜,同侧肺门淋巴结转移。"李子轩的声音比半年前沉稳许多,白大褂袖口露出他因紧张而攥紧的拳头,"建议右肺上叶切除加系统性淋巴结清扫。"
陆瑾瑜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扫过影像:"术前EBUS确认淋巴结状态。"他转头看向角落,"皇甫医生意见?"
皇甫宸曦抬起头,发现全科室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患者心肺功能良好,直接手术利大于弊。"白大褂下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的婚戒——这是她面对压力时的小习惯。
散会后,空荡的会议室只剩钢笔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皇甫宸曦反复核对手术方案,没注意陆瑾瑜已站在身后。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际:"还在用功?"见她惊得笔尖划破纸张,低笑出声,"你那个小徒弟进步不小。"
"陆教授这是在夸我教学有方?"她故意板起脸,却在丈夫拨开她额前碎发时红了耳尖。
陆瑾瑜的拇指抚过她手腕内侧淡青的血管:"说正经的,程志谦的病例..."他停顿片刻,"你确定要参与手术?"
皇甫宸曦的笔尖停在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三天前在病房名单看到这个名字时,她打翻了咖啡杯。那个曾在她大学时借着酒劲将她堵在实验室的学长,如今成为她丈夫主刀的患者。
"我是胸外科副主任医师。"她抬头直视丈夫的眼睛,"不会让私人情绪影响专业判断。"
陆瑾瑜凝视她绷紧的下颌线,最终只是轻捏她的肩膀:"休息室谈。"
休息室的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条状,落在皇甫宸曦交叠的双手上。她盯着墙上"医者仁心"的书法作品,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陌生人的病例:"肺叶切除术确实是最佳选择。但术后要预防支气管胸膜瘘,特别是他长期吸烟史。"
陆瑾瑜将温水推到她面前:"心理评估做了吗?"
"安排明天。"她转动婚戒,"他...没认出我。"
这个谎言在舌尖发苦。事实上程志谦今早查房时看她的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早已认出这位曾经怯懦的学妹如今成了他的主治团队一员。当时皇甫宸曦差点把听诊器捏断,全靠多年临床训练维持着专业表情。
"宸曦。"陆瑾瑜突然握住她微颤的手,"当年的事..."
"患者程志谦,50岁,IIB期肺腺癌。"她机械地复述病历,像在筑起一道专业术语的堤坝,"明天第一台手术,你主刀,我一助,李子轩二助。"
陆瑾瑜叹息着松开手,转而讨论手术细节。他们默契地将谈话维持在纯专业领域——这是医者夫妻特有的安全区。直到护士长敲门通知急诊会诊,皇甫宸曦才如释重负地抓起白大褂。
走廊拐角处,她撞见抱着病历的李子轩。"皇甫医生!"年轻住院医眼睛发亮,"程先生的女儿刚签完手术同意书,她问能不能由您解释术后护理..."
消毒水味突然变得刺鼻。皇甫宸曦想起二十岁那年,实验室的酒精味混着程志谦身上的酒气,他把她按在解剖台边时说的正是:"学妹,需要我教你怎么用探针吗?"
"皇甫医生?"李子轩疑惑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抱歉,急诊呼叫。"她仓皇转身,白大褂下摆扫过墙边的医疗推车。直到冲进洗手间锁上门,她才敢对着镜子大口喘息。镜中的女人眼角已有细纹,但眼里的惊恐与二十岁那晚如出一辙。
手机震动,陆瑾瑜的消息亮起:「7床大咯血,需要支气管动脉栓塞,今晚可能通宵。冰箱里有你爱吃的鳕鱼」
她摩挲着屏幕,仿佛能触摸到丈夫手术服下温暖的手掌。这种日常的牵挂比任何安慰都有效——它提醒着她,那个在实验室发抖的女孩如今有了铠甲。
次日清晨,皇甫宸曦在54床门前深呼吸。透过玻璃窗,她看见程志谦正虚弱地靠着床头,身旁圆脸女孩应该是他女儿明珠。记忆闪回到大学校友录上看到他结婚生子的消息时,自己躲在浴室里哭了整整一小时。
"现在要抽血了。"她推门而入,声音平稳得让自己都惊讶。
程志谦睁开眼的瞬间,皇甫宸曦的针尖在橡胶塞上打滑。他憔悴的面容与记忆中意气风发的学长重叠,又迅速被化疗的副作用扭曲成陌生模样。当明珠被支去买粥后,消毒棉球擦过他手背时,她发现他腕内侧有道陈年疤痕——和她被骚扰后自残的位置一模一样。
"你是...皇甫宸曦对吧?"
针头刺入静脉的瞬间,程志谦的眼泪砸在雪白床单上。他絮絮叨叨的忏悔像迟来的术后引流,将积攒二十年的脓血一点点排出:"浙大没念毕业...家里不给钱了...常常喝酒应酬...真的是报应..."
皇甫宸曦凝视暗红的血流进采血管,突然意识到自己等待多年的或许不是道歉,而是确认施害者同样被困在过去的牢笼里。当程志谦哭得喘不过气时,她下意识做了二十年来最意想不到的动作——将纱布轻轻按在他颤抖的手背上。
"帮你动手术的是我丈夫。"她调整止血带,"陆瑾瑜,胸腔外科最好的医生。"
这句话像手术刀精准切断最后的心理枷锁。走出病房时,初升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洒在她胸前的工作证上,"皇甫宸曦 副主任医师"的字样熠熠生辉。
第四章:无影灯下的誓言
手术当日,皇甫宸曦在刷手池前遇到正在戴手套的陆瑾瑜。水流冲过他们交叠的双手,他低声问:"昨晚睡得好吗?"
"梦见医学院的解剖课。"她透过蒸汽看向丈夫深邃的眉眼,"你当时说..."
"'这双手值得我等待一辈子'。"陆瑾瑜帮她系上手术衣后带,指尖在她颈后停留片刻,"现在依然这么认为。"
无影灯下,程志谦的胸腔被机械臂撑开。皇甫宸曦注视着内窥镜画面,突然轻声指导李子轩:"注意3点钟方向的肺动脉分支,那里通常有变异。"她的镊子稳稳夹住出血点,动作精准得如同在解一道尘封的数学题。
"漂亮。"陆瑾瑜的吸引器及时跟上,"肿瘤与胸壁粘连比CT显示的严重。"
"可以锐性分离。"她递上电刀,在丈夫指尖相触的瞬间感受到无声的支持。当最后一片癌组织被放入标本袋时,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是最好的和解宣言。
术后恢复室里,皇甫宸曦看着麻醉苏醒的程志谦。他混沌的目光在认出她时骤然紧缩,却见她自然地检查着引流管,声音温和而专业:"手术很成功,现在需要您配合咳嗽预防肺不张。"
窗外,查完房的陆瑾瑜正隔着玻璃对她微笑。阳光穿过他举起的病历夹,在走廊地面投下一道明亮的航标。皇甫宸曦想起今早交班前,丈夫塞在她口袋里的纸条——这个从新婚夜延续至今的小习惯,上面写着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第一句:"First, do no harm."
对病人,对彼此,对那个二十年前在实验室发抖的女孩,他们始终践行着这个最简单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