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完那几口大缸,林小雅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肩膀被扁担磨得又红又肿,火辣辣地疼。她几乎是爬回那间小屋的,一头栽倒在硬板床上,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啃噬着她的胃和意志。
那半个冷馒头提供的能量,早在沉重的体力劳动中消耗殆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
翠花端着一碗比昨天更稀的米粥和一小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材料的咸菜疙瘩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同情。
“姐姐,快吃吧。妈妈说了,这是今天的饭食。”她把托盘放在桌上,声音低低的,“你……你还好吧?”
林小雅挣扎着爬起来,几乎是扑到桌边,端起碗就“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那清可见底的米汤。
那咸菜疙瘩硬得能崩掉牙,她也只能小口小口地拼命啃着,试图用一切能进肚的东西填充那可怕的空虚感。
“还好……死不了。”她含糊不清地回答,声音因为饥饿和疲惫而沙哑。
苏婉清那轻蔑的眼神在她脑中一闪而过,让她啃咸菜的动作更加用力,仿佛在啃某个人的骨头。
翠花在一旁看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小声说:“姐姐,你快点吃,吃完了……妈妈让我带你去‘上课’。”
“上课?”林小雅一愣,差点被咸菜噎住。
“嗯,”翠花点点头,“学规矩,学本事。每个新来的姐姐都要学的。教习嬷嬷可凶了,姐姐你……你可要小心点。”
林小雅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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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如果那能算一顿饭的话),林小雅被翠花领着,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厢房。
房间里已经坐着两三个同样面带忐忑、衣着朴素的小姑娘,看来都是新来的“实习生”。
上首坐着一位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穿着藏青色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得能夹死苍蝇的老嬷嬷。
她就是教习嬷嬷,姓钱。
钱嬷嬷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逐一扫过几个女孩,最后在林小雅那张因为挑水而灰头土脸。
因为饥饿而略显苍白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钱嬷嬷开口。
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咱们百花楼,虽是欢场,但也有咱们的规矩和体面。行止坐卧,一言一笑,那都是有讲究的!学好了,自有你们的造化;学不好……”她冷哼一声,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今天,先学‘站’和‘走’。”
于是,地狱式的仪态训练开始了。
“背挺直!含胸驼背像什么样子!”
“肩膀放松!不是让你耸肩!”
“头抬起来!眼神要柔,要怯,要带着那么点欲说还休!不是让你瞪着眼像要跟客人吵架!”
“步子要小!要轻!要稳!裙摆不能晃得太厉害!你这走的是鸭子步吗?!”
钱嬷嬷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戒尺,背着手在她们身边来回踱步,目光锐利,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戒尺时不时就“啪”地一声敲在谁没挺直的背上,或者谁迈得太大的腿上。
其他几个女孩吓得噤若寒蝉,努力模仿着钱嬷嬷示范的、那种弱柳扶风、一步三摇的姿态。
唯有林小雅,痛苦得面目扭曲。
她一个习惯了地铁挤车、电梯狂奔、加班熬夜步伐虚浮的现代社畜,让她突然切换成古代淑女小碎步
简直比让她连续做十个PPT还难!她的肌肉记忆里根本没有“袅袅娜娜”这个程序!
更别提那见鬼的眼神!
“要柔,要怯,要欲说还休”?
她只会“死鱼眼”、“熬夜眼”和“甲方面前强行微笑眼”!
果然,她成了钱嬷嬷重点“关照”对象。
“林小雅!你的脖子是木头做的吗?僵硬!”
“林小雅!同手同脚!重走!”
“林小雅!你那是什么眼神?像是要慷慨就义!我们是伺候人的,不是去打仗的!”
戒尺好几次差点落到她身上,都被她险之又险地躲过去了,惹得钱嬷嬷更加不满。
一个上午就在这种枯燥又痛苦的重复中度过。
林小雅觉得自己像个被强行拧上发条的木偶,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零件听使唤。
饥饿和疲惫加倍袭来,她全靠一股“不能输给苏婉清看笑话”的意念强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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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程更加灾难。
先是“琴”。
教琴的是一位胡子花白、眼神忧郁的老先生。
他焚香净手,姿态优雅地拨弄了一下古琴,发出一串清越悠扬的音符。
“此乃雅乐,需静心凝神,人琴合一,方能体味其中韵味……”老先生闭着眼,开始灌输高深理论。
轮到林小雅实践时,她看着那七根弦,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吉他的六根弦和KTV里的麦克风。
她试图回忆《沧海一声笑》的调子,手指一划拉——
“哐——叽——!”
一阵堪比指甲刮黑板又混合了杀鸡声的噪音骤然爆发,差点把老先生的琴弦刮断,也把他直接从“人琴合一”的境界里吓了出来,胡子都翘了起来。
老先生捂着心脏,指着门口,痛心疾首:“你……你……孺子不可教也!出去!”
林小雅灰头土脸地被“请”出了琴室。
接着是“棋”。
教棋的是另一位看起来比较沉稳的先生。
摆开围棋棋盘,讲解最基本的规则,“金角银边草肚皮”,“气”、“眼”、“打吃”……
林小雅听得头大如斗。她只会五子棋和飞行棋。
于是,在对弈练习时,她完全无视了围棋的宏大格局,执着地在棋盘上到处连她的五子。
先生看着棋盘上那一条条突兀的、毫无道理的五子连线,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气得把棋子一扔:“胡闹!简直是玷污圣道!出去!”
林小雅再次被轰了出来。
然后是“书”。
教书法的先生看她握毛笔的姿势就像握圆珠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鬼画符,还试图把简体字混进去
直接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出去”都懒得说了,直接挥手让她滚蛋。
最后是“画”。
教绘画的先生让她临摹一幅简单的兰花。
她看着那飘逸的线条,努力了半天,画出来的东西硬邦邦、黑乎乎一团,先生端详了半天,迟疑地问:“姑娘画的……是烧火棍?”
林小雅:“……是兰花。” 先生沉默了片刻,默默收起了她的“大作”,叹了口气:“姑娘……或许在别的方面更有天赋?”
至此,一下午的时间,林小雅成功气走了四位先生,创下了百花楼教习史上的最快被轰记录。
跟她一起学习的其他小姑娘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同情变成了惊惧,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钱嬷嬷的脸色黑得像锅底,手里的戒尺捏得咯咯作响。
她教习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朽木不可雕”的!
林小雅自己也快崩溃了。她原本还指望能靠点什么才艺傍身,现在看来,她在这方面的天赋值简直是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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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身心俱疲的林小雅被带到一个更大的房间,这里将是今天的最后一课——“歌舞”。
教习的是乐师琴姐。
她看起来三十多岁,容貌只是清秀,但身上有种历经风尘后的淡漠和沉稳。
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林小雅,没多说什么。
琴姐先教了一段简单的江南软舞,水袖翩跹,脚步轻盈,身段柔美。
其他女孩跟着模仿,虽然生涩,但至少有个样子。
轮到林小雅,灾难再次升级。
她的四肢像是刚装上的一样不协调。水袖甩出去不是缠在自己脖子上就是抽到旁边人的脸;
旋转的时候直接把自己转晕,一屁股坐在地上;
脚下的步子更是乱七八糟,差点把琴姐放在一旁的琵琶给踢飞。
琴姐的眉头终于也皱了起来。
“罢了,”她似乎放弃了治疗,“你且唱个小曲来听听。”
唱?这个或许可以?KTV麦霸林小雅找回了一点自信。
她清了清嗓子,决定唱一首她拿手的古风歌曲《牵丝戏》。
“嘲笑谁恃美扬威,没了心如何相配……” 开头两句还行,调子勉强在。
“盘铃声清脆,帷幕间灯火幽微…” 声音逐渐开始飘忽,调子开始自由发挥。
“我和你,最天生一对……” 到了高音部分,她一个没吼上去,直接破音,变成了公鸭般的嘎吱声,后面更是跑调跑得连亲妈都不认识。
整个房间鸦雀无声。
其他姑娘们憋笑憋得肩膀直抖。
琴姐面无表情地听完,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林小雅都觉得自己可能要因为“噪音污染”而被处以极刑了。
终于,琴姐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这嗓子……和身段,倒是别具一格。”
林小雅:“……”这是夸还是骂?
“今日就到这吧。”琴姐似乎懒得再评价,挥挥手让大家都散了。
林小雅如蒙大赦,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第一个溜出了房间。
今天的打击实在太密集了,她需要静静。
她没注意到,在她离开后,琴姐并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淡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兴味。
“毫无章法,乱七八糟……”琴姐低声自语
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倒是从未见过的路子。柳妈妈这次,怕是捡了个真正的‘惹事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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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的文化课是学习酒令和觥筹交错间的礼仪规矩。
林小雅强打精神,努力记忆那些繁复的规则和敬酒词,只觉得头昏脑涨。
一整天的“岗前培训”终于结束了。
月亮已经挂上了枝头。
其他新来的姑娘们各自回房休息,林小雅却因为“表现不佳”,被钱嬷嬷罚打扫培训用的厢房。
她拿着一块抹布,有气无力地擦着桌子,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各种出糗和被轰出去的画面,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绝望。
难道自己真的什么都学不会?
只能等着哪天被不耐烦的柳如玉低价处理掉?
或者干脆扔进柴房自生自灭?
就在她自怨自艾,几乎要掉眼泪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窗外小院的角落里,似乎有个人影。
她吓了一跳,赶紧蹲下身,躲在窗户下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
月光下,
一个穿着华贵锦袍的男子身影正背对着她,站在一株桂花树下。
看那挺拔的身形和衣料的质感,绝非普通客人或楼里人。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柳如玉正站在那男子面前,微微躬着身子。
态度是前所未有的恭敬,甚至带着几分谄媚和小心翼翼,正低声汇报着什么。
由于距离有点远,她听不清具体内容,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词语:
“……规矩……笨拙……甚是古怪……”
“……您看……是否……”
“……再观察……暂无大碍……”
那男子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偶尔微微颔首。
虽然看不清正脸,但那通身的的气派和柳如玉那近乎卑微的态度,都显示出此人身份极其尊贵。
林小雅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个人是谁?
柳如玉在向他汇报什么?
“甚是古怪”?是在说她吗?
“再观察”?观察谁?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被放在放大镜下的标本,一举一动都被人暗中窥视着。
就在这时,那男子似乎微微侧了一下头,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
林小雅吓得猛地缩回头,心脏砰砰狂跳,紧紧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出。
过了片刻,她再偷偷望出去时,小院里已经空无一人,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但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柳如玉和那个神秘男子的对话,尤其是那几个零碎的词语,像鬼魅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
她瘫坐在冰冷的墙角,看着空荡荡的、洒满月光的小院。
一股比饥饿和疲惫更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了脊背。
这个百花楼,似乎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而她自己,这个一心只想逃跑的“笨拙”“古怪”的新人。
好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
落入了一个更深不可测的漩涡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