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江南的冬天总是来得悄无声息，像个羞怯的访客，在某个清晨悄悄叩响窗棂。头一晚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冷雨，天亮时推窗一看，天地间已然换了模样——一场薄雪不声不响地落了整夜，给错落的青瓦覆上了层蓬松的素白，白墙顶端也积了薄薄一层，像是给这水墨般的镇子镶了道银边。院子里的石榴树早已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雪地里伸展着，枝梢还挂着几个被冻得通红的残果，硬邦邦的，倒成了寒冬里一道别样的景致，透着股倔强的生气。

黑瞎子正蹲在堂屋中央，把一个黄铜炭盆往窗边挪了挪。炭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火星子时不时“噼啪”跳出来，映得他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连眼角的笑纹里都像是落满了暖意。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凑到炭盆边烤着，掌心很快就传来灼热的温度。“我说哑巴，”他侧头看向窗边的人，声音里带着点被炭火熏出来的慵懒，“你看这雪，下得跟撒盐似的，密密麻麻，打在脸上都有点疼。”他啧了两声，像是在惋惜什么，“早知道昨天就该多买两斤羊肉，带骨的那种，今天炖个羊肉汤，往里面扔把白萝卜，咕嘟咕嘟炖上一下午，那滋味，暖乎到骨头缝里去。”

张起灵正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擦刀。那把陪他闯过无数古墓、见过太多生死的黑金古刀被平放在膝头的布上，他正用一块细砂纸细细打磨着刀刃。刀刃早已被磨得锃亮，寒光凛冽，在窗外雪光的映照下，泛着近乎冷冽的光泽，仿佛能把空气都割出一道口子。听见黑瞎子的话，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对方肩头看向窗外。雪粒子还在下，打在糊着棉纸的窗上，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像是谁在用指尖轻轻叩门。“我去买。”他放下手里的砂纸，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要去巷口买棵青菜那么简单。

“别别别，”黑瞎子连忙直起身，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去，“外面路滑，雪粒子打在脸上跟小刀子似的，冻得要死。咱们有啥吃啥，我记得厨房坛子里还有去年腌好的腊肉，切几片蒸点米饭，再就着点咸菜，照样舒坦。”他晃了晃张起灵的手，语气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坚持，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他总记得这人以前在雪地里受的罪，不想让他再为这点小事冒寒出门。

张起灵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顺从地坐了回去，重新拿起砂纸，继续打磨刀刃。他的动作很慢，却极其专注，每一下都落在相同的位置，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郑重的仪式。他挪了挪身子，在炭盆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过半尺的距离，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暖意，还有炭盆里散发出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热气。

黑瞎子看着他垂眸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心里忽然就软了。他想起很多年前，在昆仑冰窟里，这人浑身是血地护着自己，后背被冰棱划开深可见骨的伤口，却依旧死死把他挡在身后，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里，当时盛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又想起更早之前，在塔木陀的沙暴里，这人牵着他的手在漫天黄沙中行走，一步都没有松开过，仿佛那只手就是黑暗里唯一的光。那些记忆像是被炭火熏热了，一点点漫上来，让他心里软得像化了的糖，甜丝丝的，又带着点微涩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