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7月18日,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却被孩子们的欢呼声盖过。对顾星野而言,橙色代表的不是危险,而是“今晚可以正大光明不写作业”。
午后四点,天色像被墨汁打翻,乌云压到楼顶。
林知夏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听窗外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嗒”一声,像钢琴老师的高音区示范。
放学铃响,同学们蜂拥而出,她却被值日表留下——擦黑板、摆桌椅、倒垃圾。
等她拎着垃圾桶回到走廊,雨已织成密帘,风把梧桐枝按在墙上,像要掐断。
她没带伞,也没带钥匙,妈妈去县里教研,要夜里才回。
走廊灯突然闪了两下,灭了,停电。
黑暗像一条湿毛巾,捂住她的口鼻。
林知夏抱膝蹲下,数心跳,一、二、三……
数到第七下,一束光刺破雨幕——
顾星野站在操场对面,穿着黄色雨衣,手里举着一把比脸还大的手电筒,光柱笔直照过来,像舞台的追光。
他另一只手拎着一双红色雨靴,一路踩得水花四溅,边跑边喊:
“林知夏——别怕——我接你回家!”
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像有人把倒计时按成加速。
顾星野把雨衣脱下,兜头罩住她,自己只剩一件短袖。
“你穿,我皮实。”
他蹲下来,把红色雨靴摆在她脚边:“新的,底厚,不触电。”
雨靴有点大,走起路来“咕叽咕叽”,像两只青蛙在叫。
他背对她蹲下:“上来,水坑深,有鳄鱼。”
林知夏被他逗笑,趴上去,手环住他脖子。
男孩站起来时晃了晃,却稳稳托住她膝盖,一步一步踏进雨里。
手电筒咬在嘴里,光柱随着呼吸上下晃,把雨丝照成无数银针。
走到校门口,水已没过小腿,漂着树叶、橡皮、一只孤单的球鞋。
顾星野停下来,把她往上掂,声音混着雨声:“抱紧,我要冲刺。”
话落,他冲进雨幕,踩得水花炸开,像一艘破浪的小艇。
林知夏把脸贴在他后背,听见心跳隔着骨头传来,扑通、扑通,比雨声还大。
军区大院的地势低,雨水顺着坡道往下灌,门口形成一条临时“黄河”。
门卫大爷在沙袋前挥手:“小子,别冒险!”
顾星野却咧嘴:“我是空军飞行员预备役,不怕!”
他弯腰捡起一块废木板,垫在水最深的地方,让林知夏踩着过去,自己再跳。
雨衣被风掀起,雨水灌进脖子,他打了个哆嗦,却回头冲她笑:
“报告总司令,第一道防线突破!”
林知夏忽然觉得,平时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此刻像披了光的英雄。
走到巷口,更大的麻烦出现——
老梧桐倒了,粗壮的枝干横在路中,像一条沉睡的龙,电线被扯断,在空中噼啪冒火花。
顾星野把手电筒递给林知夏:“你照着我,我过去看看。”
他徒手掰断细枝,寻找缝隙,掌心被划出一道口子,血瞬间被雨水冲淡。
林知夏拉住他:“别走,危险。”
男孩回头,雨水顺着睫毛滴,像哭又像笑:
“可是不走,你就回不了家。”
他脱下短袖,裹住手,继续搬枝。
十分钟后,一个勉强容一人钻过的洞出现。
他先爬过去,再伸手接她,掌心那道口子被雨水泡得发白,却温暖依旧。
好不容易抵达教师公寓,楼道却漆黑一片,感应灯罢工。
更糟的是,一楼已进水,水面漂着拖鞋、脸盆、一只塑料小黄鸭。
林知夏家住三楼,可楼梯间成了“瀑布”,水从台阶哗哗冲下。
顾星野把手电筒咬在嘴里,背起她,一步一步逆流而上。
每迈一步,水都把脚面冲得生疼,他数着台阶:“十二、十三……”
数到三十七,他膝盖一软,跪倒在转角,却先伸手垫在她额头,防止撞墙。
林知夏跳下来,把他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学着他的语气:“报告,副司令来支援!”
两人对视,忽然同时大笑,笑声在楼梯间撞出回声,像给黑暗开了几扇窗。
终于爬到三楼,门却紧闭,林妈妈没回,钥匙在屋里。
走廊窗被风刮得哐当响,雨斜扫进来,地面湿滑。
顾星野用手电筒照锁孔,沉思两秒,从裤兜掏出一根回形针——上午修飞机模型剩下的。
他蹲下去,耳朵贴门,回形针在锁眼里轻轻转,咔哒一声,门开了。
林知夏瞪大眼:“你会撬锁?”
男孩挑眉:“飞行员必须会逃生。”
话虽轻松,进门后他却先检查阳台窗户,再把她书包高高挂起,防止被水泡。
做完一切,他才有空喘口气,却接连打了三个喷嚏,黄雨衣早成了“水衣”。
林知夏跑去卫生间,拖出大毛巾,踮脚给他擦头发。
毛巾是粉色,绣一只歪脖兔子,顾星野整个人被粉色裹住,像被棉花糖吞掉。
他僵在原地,任她摆布,耳根红得能滴血。
窗外,一道闪电劈下,屋里瞬间白昼。
林知夏吓得一抖,毛巾掉地。
顾星野下意识把她拉进怀里,手盖在她耳朵上,掌心那道伤口被闪电照得鲜红。
雷声轰隆滚过,像巨人的鼓。
黑暗重新降临,手电筒电量耗尽,最后一束光消失。
狭小的客厅只剩雨声与心跳。
林知夏把脸埋在他肩窝,声音闷闷的:“顾星野,你会不会一直这样保护我?”
男孩喉咙发紧,却故作轻松:“当然,直到我开上真飞机,带你飞得比雷还高。”
话落,他感觉肩头一热——她哭了,泪水混着雨水,浸透他锁骨。
他笨拙地拍她背,像哄一只受惊的猫:“别怕,黑暗怕光,我去做光。”
说完,他摸到餐桌上的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火苗窜起,给两张小脸镀上金边。
烛光里,他们影子重叠,长到墙上,像提前长大的自己。
雨势稍歇,顾星野得回家,否则妈妈要杀到教师公寓。
他穿上半干不湿的雨衣,走到门口,又折回,把蜡烛递给她:“留着,等我走后再点一支。”
林知夏把蜡烛捧在胸前,突然踮脚,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不是童话里的王子吻公主,而是小朋友给勇士的“勋章”,带着泪,却滚烫。
顾星野愣在原地,手不自觉捂住脸,像被子弹击中,却笑得比烛光还亮。
“我……我走了!”
他转身冲下楼,脚步踏得水花四起,像一艘逃港的小舰。
林知夏追到楼梯口,对他背影喊:“顾星野——明天见——”
回答她的,是楼下远远一声口哨——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平安,勿念。”
顾星野一路跑回家,雨水顺着下巴滴。
进门就被妈妈逮住,拎耳朵骂半小时,他却全程傻笑,手一直捂着左脸。
夜里,他躺在床上,把那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左手举到眼前,轻轻碰了碰脸颊被亲的地方,像碰一片羽毛。
窗外,雨停了,月亮洗得发亮,像一颗巨大的夜明珠。
男孩翻个身,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却雀跃:
“林知夏,等我开飞机,带你飞到月亮上去。”
与此同时,教师公寓三楼。
林知夏把蜡烛立在窗台,火苗被风拉得细长,像一条金色的线,缝住黑夜。
她低头,在日记本写:
“1998年7月18日,暴雨,停电,顾星野的手电筒照亮所有水坑。
他说要做光,我相信。
因为光在他眼里,也在我心里。”
写罢,她把今天他掉在门口的粉色兔子毛巾叠好,放进抽屉,像收藏一段柔软的闪电。
窗外,一只蜗牛爬上玻璃,留下银亮的轨迹,蜿蜒向前——
像预告:此后岁月,无论多少风暴,他们终将沿着这条光迹,回到彼此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