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0月15日,霜降。
一夜北风,军区大院梧桐叶铺满水泥路,像无数金黄手掌伸向下一个季节。
对林知夏来说,秋天不是落叶,是“可能要转学”的消息——像一把隐形小刀,把她和顾星野之间那根看不见的线,划得岌岌可危。
消息来得毫无预兆。
周四下午第三节,班主任张老师在办公室批改作文,林知夏抱作业本进来。
张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温柔却郑重:
“知夏,你妈妈今天来电话,考虑让你转去市实验小学,那边有外教,英语起步早。”
林知夏愣住,怀里的作业本哗啦啦滑下两本,像提前撤退的士兵。
“我……我不知道。”
“先别紧张,只是初步想法,你回家再和妈妈商量。”
张老师拍拍她肩,手心的温度透过毛衣,却暖不了她突然冰凉的后背。
放学路上,她抱着比往常沉的书包,脚步拖出一条长长白线。
巷口,顾星野正用树枝当剑,和沈放“决斗”,见她来了,把树枝一扔,笑得比秋风还亮:
“今天去掏鸟窝,我发现喜鹊搭了个三层别墅!”
林知夏没接话,只是低头踢树叶。
顾星野终于察觉异样,凑过去,用肩膀撞她:“喂,被留作业了?”
女孩停下,脚尖碾着一片落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可能……要转学了。”
风突然停了,像有人按下静音键。
顾星野的嘴角还扬着,眼神却瞬间凝固,像被冰霜封住的湖面。
夜里,教师公寓。
林妈妈端着一杯热牛奶,坐到女儿书桌旁。
“知夏,今天张老师跟你谈了吧?市实验小学的英语课一周三节,还有外教口语,对你以后考重点中学有利。”
林知夏的笔尖在作文纸上洇出一个墨团,像黑洞。
“我不想走。”
“理由?”
“……这里有朋友。”
“朋友可以周末写信,妈妈不是也调过去吗?咱们一起。”
林知夏抬头,眼眶微红:“那爸爸呢?他的墓在这边。”
空气瞬间安静,只有老式座钟“滴答”往前走,像不肯回头的士兵。
林妈妈别过脸,指尖在杯沿收紧:“爸爸希望你有更好未来。”
女孩没再说话,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
对面三楼,顾星野的房间亮着灯,窗帘上映出他走来走去的影子,像困在笼里的小兽。
同一时间,顾家在开“军事会议”。
顾爸爸把军区地图收起来,换上“市实验小学招生简章”,上面红笔圈出“双语教学”“直升外国语中学”。
“听说小夏要去?咱儿子也试试?”
顾妈妈嗑瓜子,吐壳飞快:“拉倒吧,你调得过去吗?军校指标卡得死。”
顾星野站在门口,抱着飞机模型,指节发白。
“爸,如果我考上外国语中学,能不能去市里读?”
顾爸爸挑眉:“你小子英语连‘apple’都念成‘爱坡’,还外国语?”
男孩把模型一扔,回屋关门,动静大得吊灯晃三晃。
他扑到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声音闷得哽咽:
“我不想……和她分开。”
第二天一早,顾星野蹲在教师公寓楼下,手里拿一根粉笔,在地上画格子——
跳房子,他们最熟的游戏。
见林知夏出来,他把粉笔一扔,笑得比朝阳还晃眼:
“三局两胜,赢的人决定输家去留。”
女孩愣住:“什么去留?”
“你赢了,我帮你收拾转学行李;我赢了,你就留下。”
他用的是孩子逻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认真。
林知夏眼眶发热,点头:“好。”
第一局,她赢,他故意踩线;
第二局,他赢,她故意跳空;
第三局,两人都没放水,同时到终点,并列。
粉笔线被踩得模糊,像命运打了个哈欠。
顾星野喘着气,突然从兜里掏出一张“转学申请表”——是他连夜从张老师抽屉“借”的。
他当着她的面,撕成两半,再两半,抛向空中。
纸屑被风吹得四散,像一场仓促的雪。
“平局,谁也别走。”
他笑得牙豁子闪光,眼睛却红得像被秋霜染过。
可风波没停。
周三上午,市实验小学的教务主任来了,要带林知夏去“试听”两节英语课。
顾星野谎称肚子疼,溜出教室,一路跟踪到校长室门口。
他听见里面传出标准伦敦音的“Hello, little girl”,也听见林知夏怯怯的“Good morning”。
那声音像隔着一层玻璃,比他第一次坐飞机模型时,面对云层还要遥远。
他忽然转身,冲向操场,把旗杆降下一半,又把绳子打了个死结——
升旗仪式将因此推迟,而教务主任的车停在旗杆下,走不了。
等老师七手八脚解开死结,试听已错过半节课。
教务主任摆摆手:“下次吧,行程安排太紧。”
车驶出校门,顾星野躲在围墙后,冲车尾做了个鬼脸,笑得比打赢弹珠还得意。
可一回身,就看见林知夏站在旗杆阴影里,红袖章在臂上晃,眼神复杂。
“你这样做,很幼稚。”
她声音轻,却像秋风割叶。
顾星野的笑僵在脸上,像被风吹散的云。
周四晚,两人第一次“冷战”。
放学路上,一前一后,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中间空隙能塞下整个秋天。
顾星野踢着石子,终于开口:“我只是不想你走。”
林知夏停下,从书包侧袋拿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递给他。
——是“市实验小学录取通知书”,落款鲜红公章,像一枚无法拒绝的印章。
“妈妈已经办了手续,下周二报到。”
男孩攥着纸,指节发白,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跑进黑夜,背影被路灯切成一段一段。
周五,班里换座位。
张老师把林知夏调到第三排靠窗,顾星野仍留在最后一排,中间隔着两条过道,像银河。
发新书时,他故意把她的语文书“拿错”,在扉页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线上写:
“三八线,谁敢越谁是小狗。”
画完,又在线的上方添了一架纸飞机,机翼写着:
“驾驶员:顾星野,副驾:林知夏。”
下午,书被还回来,那条线被涂改液盖掉,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小字:
“小狗愿意越线,送你回家。”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出声,笑得眼眶发热。
周一清晨,教师公寓楼下停着一辆小货车,后厢摞着纸箱,写着“书籍”“冬衣”。
林知夏抱膝坐在楼梯口,看晨雾把梧桐叶染成银色。
远处,顾星野踏着雾气跑来,手里高举一张“奖状”——
是他昨晚连夜做的:作业本纸、红墨水、火柴棍当边框,上书:
“授予林知夏同学‘永远同桌’称号,有效期:一万年。”
他把奖状塞进她手里,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弹珠,最大那颗是裂成两半的“银星”,用透明胶黏合,痕迹像闪电。
“带上,它们比行李轻。”
货车启动,林妈妈催她上车。
顾星野忽然退后两步,立正,敬礼,下巴抬三十五度,嘴角绷得紧,却在上车那一秒,猛地垮下——
他追着车跑了整整一条梧桐巷,边跑边喊:
“林知夏——等我考上外国语——去找你——”
晨雾吞掉他的声音,却吞不掉那张被风扬起的奖状,啪嗒贴在后车窗,像不肯离去的候鸟。
新学校,宽敞明亮,同桌是个戴眼镜的女生,友好却陌生。
林知夏在第一堂英语课回答“May I come in?”时,忽然想起旧教室掉漆的木门,和门后那个总爱转飞机的男孩。
夜里,她把弹珠放在枕边,裂口对着月光,像一条微型的银河。
她在新日记本写:
“1998年10月26日,我搬到城市,却把童年落在军区大院。
顾星野,三八线没了,纸飞机还在飞。
等我,一起把银河涂成蓝天。”
与此同时,军区大院。
顾星野把课桌搬到最后一排靠窗位置,在两条桌腿之间拉了一根白线——
那是他用林知夏留下的蝴蝶结鞋带绑的,中间吊着那颗黏合的“银星”。
每当风吹进教室,弹珠就轻轻晃,像一颗不肯坠落的小月亮。
他托腮看窗外,蓝天上有一架飞机掠过,拉出的白线笔直向东,消失在城市的方向。
男孩眯起眼,在心里默念:
“林知夏,下一次换我越线,做你的小狗。”
然后,他低头在英语课本第一页,郑重写下两个单词:
“Wait me.”
语法错误没关系,意思到了就行——
那是孩子能给的最长情告白,也是他们故事下一章的,新航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