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乱象纷呈,惊呼与打斗声撕裂了朔州城清晨的喧嚣。那只裂开的木箱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暴露出的冰冷弩机部件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致命的幽光。
私运军械!而且是精良的军弩!
楚知遥只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边境重镇,竟有人胆大包天至此!这背后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那瘦商人眼见事情败露,眼中闪过绝望的疯狂,竟不再试图去抢木箱,而是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狠狠摔向地面!
“砰!”
一声闷响,浓烈的、刺鼻的白烟瞬间爆开,迅速弥漫开来,笼罩了大半个码头区域!
“咳咳咳!”
“什么东西?!”
“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白烟中传来“脚夫”们惊怒的呵斥、剧烈的咳嗽声以及人群更加恐慌的尖叫和奔逃声!
楚知遥被那刺鼻的烟雾呛得眼泪直流,慌忙用袖子捂住口鼻,连连后退,紧紧靠住船舷。她的视线被严重阻碍,只能听到白烟中传来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和闷哼,以及迅速远去的奔跑脚步声。
是那瘦商人和他的仆从趁机逃了?还是那些“脚夫”在行动?
混乱中,她隐约听到那个为首的“脚夫”气急败坏地低吼:“……追!绝不能放跑一个!清理现场,东西带走!”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向着不同方向快速远去。
浓烟渐渐被河风吹散,码头上留下一片狼藉。被误伤的百姓在呻吟,看热闹的人远远围着指指点点,真正的脚夫和商旅惊慌失措地躲避着。那裂开的木箱和散落的弩机部件已然不见踪影,想必是被那些“脚夫”迅速清理带走了。只有地上几滩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昭示着方才短暂的激烈冲突。
船老大站在船头,脸色煞白,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晦气”、“倒血霉”,催促着剩下的船工赶紧卸货,仿佛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楚知遥心跳依旧急促,她不敢再多做停留,压低斗笠,拎起自己简单的行李,混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快步走下跳板,踏上了朔州城的土地。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边城特有的干燥尘土气和一种隐隐的肃杀感。这里的建筑不如京城精致,却更高大粗犷,街道上的行人大多面色黧黑,脚步匆匆,眼神中带着一种惯经风霜的警惕与漠然。
她按照记忆中的地址,尽量不动声色地穿行在朔州城的街道上。与京城的繁华绮丽不同,朔州更像一个绷紧了肌肉的武士,每一块砖石似乎都渗透着边关的紧张与沉重。
萧宸给的地址在城西,那是一处相对僻静的区域,店铺不多,多是些民居和看起来经营不善的旧货铺、铁匠铺。
“冯氏骨董杂货”。
她停在了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的店铺前。招牌歪斜,门板老旧,窗棂上积着厚厚的灰尘,里面光线昏暗,似乎没什么生意。
这就是萧宸说的,“冯瘸子”的店?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内光线更为昏暗,一股陈旧的灰尘、金属和某种草药混合的古怪气味弥漫开来。店里拥挤不堪,杂七杂八地堆满了各种看不出年代的旧家具、生锈的铁器、破损的陶瓷,以及一些蒙尘的所谓“古玩”,几乎让人无从下脚。
柜台后,一个身影背对着门,正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专注地擦拭着一件什么金属器物。听到门响,他动作未停,只懒洋洋地拖长声音道:“随便看,价钱都好说,看上什么别客气。”
楚知遥环顾四周,店内似乎并无他人。她缓步走到柜台前,低声道:“请问,冯掌柜在吗?”
那人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缓缓回过头。
一张被风霜深刻烙印过的脸庞,看上去约莫五十岁上下,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带着一种市井小商贩特有的惫懒和精明。他的左腿姿势有些别扭地曲着,倚靠在柜台边,看来“冯瘸子”的绰号便来源于此。
“俺就是。”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楚知遥,目光在她那身粗布衣和简单的行囊上扫过,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姑娘想淘换点啥?俺这儿可都是好东西,祖上传下来的……”
楚知遥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按照萧宸的指示,从怀中取出那张写着地址和标记的纸条,轻轻推到他面前的柜台上,然后静静地看着他。
冯瘸子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纸条上,当看到那个特殊的标记时,他浑浊的眼中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脸上的惫懒笑容丝毫未变,甚至更加热情了几分,伸手拿起纸条,啧啧两声:“哟,这花样挺别致啊,姑娘从哪儿得的?要是喜欢,俺这儿还有更好的……”
他嘴上说着不相干的话,手指却极其自然地将那纸条团起,揣进了怀里。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楚知遥,笑容可掬,压低了声音,语气却陡然变得截然不同,清晰而冷静:
“风急天高猿啸哀。”
楚知遥心脏猛地一跳!这是接头的暗号!
她立刻低声接上下一句:“渚清沙白鸟飞回。”
这是杜甫《登高》中的诗句!萧宸竟用此诗作为接头暗号!
暗号对上,冯瘸子脸上那市侩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平静和审慎。他再次仔细地、快速地打量了楚知遥一遍,点了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姑娘辛苦了。路上还顺利?”
“略有波折。”楚知遥谨慎地回答,并未细说码头惊魂。
冯瘸子似乎也不打算细问,只是道:“后面院子说话。”他说着,动作自然地挂上一块“东主有喜,歇业半日”的木牌在门口,然后一瘸一拐地引着楚知遥,穿过堆满杂物的店铺后堂,来到一处小小的、同样堆满各种废旧物件的天井院子。
这里比前面更加杂乱,却也更加隐蔽。
“此地安全,姑娘可以放心。”冯瘸子停下脚步,转过身,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再无半分之前的市侩之气,“殿下已有消息传来,命我全力协助姑娘。姑娘在朔州期间,可暂居于此,后面有间小屋,虽简陋,还算干净清净。”
“多谢冯叔。”楚知遥微微松了口气,看来第一关是过了。
“姑娘此行目的,殿下已有交代。”冯瘸子语气沉肃起来,“查军饷案,凶险异常。朔州这边,水很深。将军府、刺史府、甚至往来商队,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姑娘需格外小心。”
他顿了顿,看着楚知遥:“姑娘初来乍到,不宜贸然行动。眼下正好有一事,或可作为切入点。”
“请冯叔指点。”
“三日后,朔州刺史庞敬宗将在府中设宴,为其母贺寿。”冯瘸子低声道,“朔州有头有脸的官员、将领、富商皆会到场。这是个机会,或许能听到些风声,认认人。”
楚知遥蹙眉:“可我以何身份赴宴?”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女,如何能进入刺史府的寿宴?
冯瘸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庞刺史附庸风雅,尤爱收集古籍珍本。恰好,他苦寻一本前朝孤本《山河舆图志》已久。而俺,‘恰好’知道这本书的下落,并且,‘恰好’认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只求换些银钱救急的‘藏书家之后’。”
楚知遥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让她冒充卖书人,借献书之名,混入刺史府!
“届时,俺会为你打点好一切,身份文书、那本书、以及如何应对,都会教你。”冯瘸子道,“你只需记住,你的任务只是听和看,切勿多言,更不可擅自行动。一切,以安全为重。”
楚知遥心知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深入虎穴,方能得虎子。虽然冒险,但值得一试。
“我明白了。”她郑重颔首。
“好。”冯瘸子点点头,“你先安心住下。这两日,俺会将需要注意的事项、朔州各方势力的关系,慢慢说与你听。”
他引着楚知遥走向院子角落一间收拾出来的小屋,推开房门,里面陈设果然简单,但床铺桌椅俱全,还算整洁。
“姑娘先歇息。饭菜稍后俺让人送来。”冯瘸子说完,便掩上门离开了。
楚知遥独自站在小屋中,听着窗外朔州城特有的风声,感受着脚下坚实而陌生的土地。
终于到了。朔州。
父亲案子的线索可能埋藏之地,也是危机四伏的龙潭虎穴。
三日后,刺史寿宴。那将是她的第一个战场。
她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清冷干燥的风立刻涌入。远处,朔州城高耸的城墙和更远方隐约的山脉轮廓,在灰白色的天空下显得沉默而肃穆。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