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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暗潮涌动的寿宴

凤弈权垣

接下来两日,楚知遥深居简出,待在冯氏杂货铺的后院小屋中,如同一块被投入水中的海绵,疯狂吸收着冯瘸子带来的所有信息。

冯瘸子一改之前的市侩模样,变得言简意赅,条理清晰。他将朔州城的势力格局、重要人物的背景、关系、癖好,乃至刺史府的大致布局、宴客厅堂的方位,甚至哪些官员与哪些商贾过从甚密,哪些将领又与京中何人暗通款曲,都细细道来。

楚知遥凝神静听,过目不忘的本事此刻发挥到极致,将每一句话、每一个名字、每一条关系都牢牢刻印在脑中。她逐渐了解到,朔州并非铁板一块。刺史庞敬宗看似是最高文官,但在此地,真正手握重兵、说一不二的是镇北将军赵莽。两人表面和气,实则暗斗已久。而军饷案,无论真相如何,最终都绕不开这两位封疆大吏。

“庞敬宗此人,看似附庸风雅,实则精明贪婪,尤其好古书,视若性命。你此次献书,正是投其所好。”冯瘸子将一本用锦缎仔细包裹的旧籍递给楚知遥。书页泛黄,装帧古雅,正是那本《山河舆图志》。“此书乃殿下私藏,足以以假乱真。你只需记住,你是南边遭了灾的落难书香门第之后,家道中落,不得已变卖祖传古籍换盘缠北上投亲。言语间可略带清高,又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窘迫,尺度你自己把握。”

楚知遥郑重接过书,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托着千钧重担。

“宴上少听多看,尤其留意庞敬宗、赵莽及其心腹之人的言行。若能听到丝毫与军饷、账目、或是……‘黑狐’相关的字眼,便需格外留心。”冯瘸子叮嘱,“但切记,安全第一。若有任何不对,立刻抽身。俺会在府外接应。”

第三日傍晚,华灯初上。

朔州刺史府邸门前车水马龙,灯笼高挂,一派喜庆气象。各路官员、将领、乡绅富商身着吉服,携礼而来,门前迎客的管家唱喏声不绝于耳。

楚知遥穿着一身冯瘸子不知从何处弄来的、半新不旧的浅青色襦裙,料子尚可,但样式已过时,头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根素银簪子,脸上未施粉黛,甚至刻意用眉石将脸色画得更为苍白憔悴几分。她怀中紧抱着那本锦缎包裹的《山河舆图志》,混在诸多献礼的宾客中,显得毫不起眼,却又因那份与周遭喜庆格格不入的清冷愁苦,而引来些许侧目。

她垂着眼,按照冯瘸子教的,对门房低声道:“劳烦通禀,南郡林氏之后,特来为老夫人献寿礼,并有一物,欲献于刺史大人赏鉴。”

门房见她衣着寒酸,本有些不耐,但听到“有物献于大人赏鉴”,又瞥见她怀中包裹看似不凡,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通传了。

不多时,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出来,打量了楚知遥几眼:“你就是献宝之人?所献何物?”

楚知遥微微屈膝,声音不大却清晰:“乃是先祖所传《山河舆图志》孤本,闻大人乃博雅之士,特来献上,望大人垂怜,赐些银钱,允小女北上寻亲。”她将“献上”和“赐些银钱”说得自然又带着读书人特有的矜持的窘迫。

那师爷一听《山河舆图志》几个字,眼睛顿时一亮,显然知晓庞刺史对此书的渴求。他脸色立刻缓和不少:“原来如此。姑娘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很快,师爷便笑容满面地出来:“姑娘,大人有请!快随我来!”

楚知遥道了谢,低头跟着师爷穿过喧闹的庭院和回廊。丝竹声、谈笑声、敬酒声不绝于耳。她眼观鼻鼻观心,却将沿途路径、护卫布置、各色人等的衣着神情都默默记下。

她被引至宴客厅旁的一间小花厅。厅内布置雅致,燃着檀香。主位上,一位身着绛紫寿字纹锦袍、面皮白净、留着三缕长须的中年官员正端着茶盏,看似随意,目光却已迫不及待地扫向她怀中。此人正是朔州刺史庞敬宗。下首还坐着几位作陪的官员和文人清客。

“大人,献书人带到。”师爷回禀。

庞敬宗放下茶盏,笑容可掬,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哦?便是你要献《山河舆图志》?呈上来本官瞧瞧。”

楚知遥上前几步,依言将锦缎包裹呈上,垂首道:“请大人过目。”

庞敬宗接过,有些急切地解开锦缎,当那本古雅苍拙的典籍露出真容时,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眼中放出痴迷的光彩。他小心翼翼地翻阅了几页,手指甚至有些颤抖。

“好!好啊!果然是它!笔锋遒劲,版刻精良,纸墨皆是前朝旧物!妙极!妙极!”他连声赞叹,爱不释手,显然已是信了八九分。

他抬头再次看向楚知遥,笑容真切了许多:“姑娘说是南郡林氏?可是世代藏书那个林家?”

“回大人,正是。小女林婉,家道中落,不得已……”楚知遥语气低涩,将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神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庞敬宗听罢,唏嘘几声,倒是说了几句“造化弄人”、“可惜了”之类的场面话,随即吩咐师爷:“取一百两银子来,赐予这位林姑娘。”

一百两,对于一本孤本古籍来说,简直是羞辱性的低价,但对于一个“落难孤女”却又显得颇为“慷慨”。

楚知遥立刻露出感激又略带屈辱的复杂神色,躬身道谢:“多谢大人厚赐。”

庞敬宗得了梦寐以求的宝贝,心情大好,又见楚知遥言语清晰,气质不俗,倒是起了几分“怜才”之心,加之今日寿宴,正是展示他“礼贤下士”、“扶危济困”之时,便对师爷道:“带林姑娘去外间宴席,寻个角落添副碗筷,让她也沾沾老夫人的喜气。”

这正合楚知遥之意。她再次道谢,跟着师爷走出了小花厅。

外间宴客厅更是喧闹无比。官员将领、富商名流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师爷将她引到靠近厅门角落的一桌。这一桌多是些不甚得志的小官、或是攀附来的清客文人,见她一个陌生女子被引来,虽有些好奇,但见她衣着朴素,神色怯懦,也只当是哪个穷亲戚来打秋风,并不过多理会。

楚知遥乐得清静,默默坐下,低着头,竖起耳朵,全力捕捉着流泻在整个大厅里的每一句对话。

酒过三巡,宴席气氛越发高涨。

楚知遥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大部分交谈都是毫无价值的官场应酬、互相吹捧、或是风花雪月。她耐心等待着。

终于,主位附近,声音渐渐洪亮起来。只见庞敬宗正举杯,与身旁一位身材魁梧、面色赤红、身着戎装的中年将领谈笑。那将领即便坐着,也如铁塔一般,声若洪钟,顾盼间自带一股彪悍之气,正是镇北将军赵莽。

“庞大人今日双喜临门,老夫人高寿,又得宝书,真是羡煞我等啊!来,末将再敬您一杯!”赵莽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赵将军说笑了,说笑了。”庞敬宗笑容满面,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将军镇守北疆,劳苦功高,才是国之栋梁。听说近日又剿了一股马匪?真是用兵如神!”

“哈哈哈,区区毛贼,不堪一击!倒是让那些宵小之辈知道,这朔州地界,究竟谁说了算!”赵莽语气豪迈,却隐隐带着敲打之意,目光扫过在场几位与庞敬宗交好的文官。

席间气氛微妙的凝滞了一瞬。

这时,席间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连忙笑着打圆场:“庞大人雅量,赵将军神武,都是我朔州之福啊!如今商路畅通,百姓安居,全赖二位大人坐镇!尤其是今年,听说往北边去的‘货’都顺畅了不少,真是托大人的福!”

“货”?楚知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模糊的字眼。是寻常货物,还是另有所指?

赵莽闻言,哼笑一声,似乎颇为受用,却道:“王老板这话说的,商路畅通,是庞刺史治理有方,与本将何干?本将只管打仗,保境安民罢了!”他虽如此说,语气中的得意却掩藏不住。

那王老板立刻赔笑:“是是是,二位大人功在千秋!只是……呵呵,只是近来风沙大,路上损耗难免多了些,若是‘损耗’能再减几分,我等小民更是感激不尽了……”

损耗?楚知遥心中一动。是在暗示运送途中的打点费用过高?还是……与那批消失的军饷有关?

庞敬宗端着酒杯,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冷了些:“王老板说笑了,依法纳税,循例抽成,皆是朝廷法度,何来损耗之说?莫非王老板觉得,这朔州的税赋有何不妥?”

王老板脸色一白,连忙摆手:“不敢不敢!大人明鉴,绝无此意!是小人失言,自罚三杯!自罚三杯!”说着慌忙灌酒。

席间众人也跟着打哈哈,将话题岔开。

楚知遥却注意到,在“损耗”二字出口时,不仅庞敬宗和赵莽,席间另有几位官员和商人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极不自然。他们交换的眼神快速而隐晦,却透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难道……军饷的消失,与这种所谓的“损耗”有关?是层层盘剥?还是另有隐情?

她正凝神细听,试图捕捉更多信息,忽然,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酒意和谄媚:

“要我说,还是庞大人调度有方!去年冬天那批……呃,那批运去营中的‘厚棉衣’,不就是庞大人亲自督促,才让将士们免受冻馁之苦嘛!赵将军,您说是不是?”

厚棉衣?楚知遥记得冯瘸子提过,去年边境严寒,朝廷确实拨发过一批加厚冬衣。但此刻在此情此景下提起,语气却显得有些突兀和……刻意。

赵莽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多谈此事:“庞刺史费心了。”

庞敬宗笑了笑,语气平淡:“分内之事,岂敢言功。皆是陛下恩泽,将士用命。”

话题似乎又要转向别处。

然而,就在这时,席间一位一直沉默寡言、坐在赵莽下首的年轻文官,似乎是赵莽的幕僚,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临近几桌听到:

“棉衣虽厚,奈何今春‘倒春寒’更甚,若能有些‘炭火’持续,才是长久之计啊。”

炭火?

楚知遥眉心微蹙。这个比喻……似乎意有所指。是在暗示军饷需要持续,而非一次性拨付?还是另有所指?

她下意识地抬眼,飞快地瞥了那年轻幕僚一眼。只见他低眉顺眼,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感慨。

但赵莽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庞敬宗抚须的动作也微微停滞。

方才打圆场的王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甚至不远处另一桌,一位一直与人谈笑风生的粮商,笑声也突兀地中断了一瞬。

整个主桌的气氛,因为这句看似莫名其妙的“炭火”,骤然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凝滞。虽然只有一刹那,很快就被更大的笑声和劝酒声掩盖,但那种冰冷的、带着猜忌和紧张的暗流,却清晰地被楚知遥捕捉到了。

炭火……持续……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楚知遥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帷幕,后面是汹涌的暗潮,却始终隔着一层,看不清真相。

宴席仍在继续,丝竹喧嚣,推杯换盏,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

但楚知遥知道,她听到了一些极其关键的东西。“损耗”、“厚棉衣”、“炭火”……这些看似寻常的词语,在这些人口中,似乎都变成了某种危险的暗号。

她需要将这些碎片带回去,交给冯瘸子,或许,他能拼凑出部分真相。

就在她暗自思忖,准备再停留片刻便寻机告辞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厅门口人影一闪。

一个身着青色官袍、身形瘦削、气质与其他武将截然不同的中年官员,正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宴厅。他并未走向热闹的主桌,而是寻了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位置坐下,神色间带着一种与这喜庆场合格格不入的沉郁和……疲惫。

楚知遥觉得此人有些面熟,略一思索,猛地记起——冯瘸子给她看过的画像中,有此人!朔州长史,周淮安!一个据说为人刚正,却因得罪上官而被边缘化的官员。更重要的是,冯瘸子曾隐约提过,去年军饷拨发时,周淮安似乎曾负责部分协理事务,后来却因“账目不清”被申饬,权力也被架空。

他怎么会来这里?而且如此低调?

楚知遥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或许,这位备受排挤的长史,能知道些什么?

她正犹豫是否要找个机会接近,忽然,主位上的庞敬宗似乎饮多了酒,起身更衣,在师爷的搀扶下,向着厅后走去。

经过楚知遥这一桌时,庞敬宗脚步微顿,似乎才想起她这个“献书人”,带着酒意对师爷笑道:“哦,险些忘了。林姑娘是吧?这一百两银票拿好。师爷,代本官好生送送林姑娘。”

那师爷连忙应下,取出一张银票递给楚知遥,便要引她出去。

楚知遥知道这是逐客令了,她不能再停留。她接过银票,躬身道谢,眼角却飞快地再次扫向周淮安的方向。

只见周淮安独自坐在角落,并未与人交谈,只是默默喝着闷酒,眉头紧锁,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的菜肴,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就在楚知遥即将收回目光的刹那,周淮安似乎无意间抬起头,目光与楚知遥有一瞬间的极短交汇。

他的眼神浑浊,带着酒意,却在那极短的瞬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疑惑?探究?甚至是一丝……极微弱的、难以言说的警示?

楚知遥心头猛地一跳,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跟着师爷快步向外走去。

是错觉吗?

还是……这位长史,真的从她这个突然出现的“献书孤女”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寻常?

她不敢深思,只能加快脚步,走出这喧闹奢华却又暗藏无数诡谲的刺史府。

府外夜风冰冷,吹散了她身上的酒气暖意,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

她握紧了袖中的银票和那本(仿)古籍换来的微薄收获,回头望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刺史府。

“损耗”、“厚棉衣”、“炭火”、还有周淮安那个难以解读的眼神……

这场寿宴,她听到了密码,却似乎引出了更多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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