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的夜,比京城更显深沉。寒风卷过空旷的街道,带起阵阵尘土,敲打着“冯氏骨董杂货”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楚知遥裹紧衣衫,快步穿过寂静的街巷,直到那间破败店铺的轮廓出现在视线中,她才稍稍松了口气。身后刺史府的喧嚣与奢华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而眼前的昏暗与陈旧,才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她谨慎地观察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轻叩门板。三长两短,是冯瘸子约定的暗号。
门很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冯瘸子那张带着惫懒的脸探了出来,看到是她,眼中锐光一闪,迅速让开身子:“快进来。”
店内依旧堆满杂物,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陈旧气味。一灯如豆,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
“如何?”冯瘸子闩好门,压低声音问道,之前的市侩气息荡然无存。
楚知遥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走到柜台边,就着昏暗的灯光,将怀中那张一百两的银票取出,轻轻放在台面上,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将宴席上的所见所闻,尽可能清晰、详尽地复述出来。
从庞敬宗得到古籍时的狂喜与故作慷慨,到赵莽看似豪爽实则隐含机锋的言语,再到王姓富商提及“货”与“损耗”时席间微妙的紧张,以及那位年轻幕僚看似无意提起的“炭火”之喻,还有最后,长史周淮安那沉郁疲惫的身影与他那个难以解读的眼神……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甚至能模仿出几分那些人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过目不忘的本事让她将这些碎片完整地烙印下来,此刻悉数呈现。
冯瘸子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灯影下显得愈发深邃,偶尔听到关键处,眼皮会微微颤动一下。
直到楚知遥全部说完,店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只听得窗外风声呜咽。
“‘货’……‘损耗’……‘厚棉衣’……‘炭火’……”冯瘸子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柜台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眉头紧紧锁起。
“这些暗语,绝非寻常。”他沉吟道,“‘货’可能指代的就是那批消失的军饷,或者……通过某种方式洗白的赃银。‘损耗’……哼,雁过拔毛,层层盘剥,经手之人皆要分一杯羹,这倒不稀奇。但‘厚棉衣’和‘炭火’……”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冷光,“若俺猜得不错,‘厚棉衣’指的很可能就是去年那批被动了手脚、以次充好的冬衣!朝廷拨下厚棉,到了将士手中却成了难以御寒的劣货!中间巨大的差价,自然落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楚知遥倒吸一口凉气。克扣军需,中饱私囊,这可是足以动摇军心、祸及边疆的重罪!
“而那‘炭火’……”冯瘸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恐怕指的是某种……持续性的、更为隐秘的财路。军饷是一次性的,而‘炭火’却能细水长流。他们在谋划着什么能长期牟利的勾当?私开矿脉?走私盐铁?还是……与北边的蛮族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每一个猜测,都让楚知遥的心沉下去一分。若真如此,父亲所查的恐怕不仅仅是简单的贪墨,而是足以捅破天的塌天大案!
“至于周淮安……”冯瘸子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略显复杂,“此人风评尚可,有些能力,但性子太直,不懂变通,得罪了庞敬宗,也被赵莽不喜,早已被架空。他去寿宴,怕是不得不去的应酬。他看到你时的反应……”冯瘸子沉吟片刻,“或许,他只是对一个陌生面孔出现在那种场合感到些许好奇。但也可能……他察觉到了什么,或者,他自身也正陷入某种极大的困境之中,那个眼神,是绝望之人下意识的流露。”
分析至此,线索似乎多了一些,但前景却愈发扑朔迷离,甚至更加凶险。牵扯到的可能不仅仅是贪墨,而是边将、高官、豪商勾结,可能还涉及资敌叛国的弥天大罪!
楚知遥感到一阵寒意从心底升起。父亲正是因为触及了这等可怕的秘密,才招致灭顶之灾吗?
“冯叔,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
冯瘸子目光闪烁,似乎在快速权衡:“庞敬宗和赵莽那边,守卫森严,眼线众多,我们很难直接靠近。那个王姓富商和粮商,皆是地头蛇,与官府勾结甚深,贸然接触极易打草惊蛇。眼下,若说突破口……”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那个“周”字上重重一点:“或许就在这位看似失势、却可能知晓内情、且自身难保的周长史身上!”
楚知遥心中一动。的确,周淮安那种沉郁绝望的状态,以及他最后那个复杂的眼神,都暗示着他并非铁板一块。
“但如何接近他?他经过此事,必然更加谨慎。”
“正因为他谨慎,甚至恐惧,才有可能在绝境中,抓住任何一丝可能改变现状的机会。”冯瘸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不得不与我们接触,或者我们能顺理成章接近他的契机。”
就在这时,后院似乎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响动,像是风吹落了什么东西。
冯瘸子话语戛然而止,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猛地抬手示意楚知遥噤声,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利器。
楚知遥的心也立刻提了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店内外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许久,再无异响。
冯瘸子缓缓松开按在腰间的手,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消退。他压低声音对楚知遥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房休息,记住,今夜之事,勿再对任何人提起。俺需出去一趟,确认一些事情。”
楚知遥知道事关重大,点头应下,不再多问,转身快步走向后院自己的小屋。
冯瘸子则吹熄了柜台上的油灯,店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他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向后门,转眼消失在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楚知遥回到小屋,和衣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寿宴上的片段、冯瘸子的分析,以及最后那声令人不安的轻响。
冯瘸子去确认什么?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吗?还是例行公事的警觉?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朔夜的风声似乎也带上了一种诡谲的意味,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都让她神经紧绷。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意识有些模糊之际,窗外极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一声短促的、被风声掩盖了大半的闷响。
像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楚知遥猛地坐起身,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悄无声息地溜下床,贴近窗户,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向外望去。
后院和远处的街巷一片漆黑寂静,仿佛刚才那声闷响只是她的错觉。
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冯瘸子还没回来。
又等待了仿佛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后门方向终于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响动。
楚知遥立刻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是开锁的声音,但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更谨慎。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动作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是冯瘸子!
她刚想松口气,却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看到冯瘸子进入院子后,并未立刻返回前店,而是先迅速反手关好门,背靠着门板,微微喘息了几下,随即警惕地四下扫视,似乎在确认是否安全。
他的呼吸声……似乎比平时粗重一些?
紧接着,只见他快步走向院子角落那口废弃的大水缸,蹲下身,似乎在迅速而隐蔽地处理着什么。楚知遥隐约看到,他好像从怀里掏出一块深色的布巾,用力擦拭了双手和小臂,然后将布巾塞进了水缸后面缝隙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正常,走向前店。
但楚知遥看得分明,他走向前店的脚步,似乎……略微有些蹒跚,左腿的残疾仿佛比平日更明显了些。而且,在他经过她窗下那一瞬间,她似乎闻到一丝极淡极淡的、被寒风迅速吹散的铁锈味……
是血腥味?!
楚知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脚一片冰凉。冯瘸子刚才出去做了什么?他受伤了?还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猛地缩回身子,轻轻合上窗缝,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前店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倒水的声音……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但楚知遥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某种看不见的危险,正在迅速逼近。
这一夜,她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直到天明。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冯瘸子擦拭手臂的动作、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以及他略显蹒跚却强行掩饰的步伐。
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
楚知遥推开房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她走到前店,只见冯瘸子已经像往常一样,坐在柜台后,就着窗外天光擦拭着一件铜器。听到她的脚步声,他抬起头,脸色似乎比平日更苍白一些,但表情依旧是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惫懒的平静。
“醒了?灶上温着粥,自己去盛。”他语气如常,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楚知遥点点头,没有多问,默默走向后院厨房。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院子角落那口大水缸,缸后的缝隙看起来并无异样。
她盛了粥,回到前店,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默默喝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冯瘸子。
他擦拭东西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半拍,偶尔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眉峰,尤其是左臂活动的幅度,似乎有所克制。
“冯叔,”楚知遥放下碗,故作随意地问道,“昨夜……可还顺利?没出什么事吧?”
冯瘸子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头也没抬地道:“能有什么事?这朔州城夜里风大,吹得乱七八糟响罢了。俺出去转了转,老毛病,腿脚有点不得劲,就回来了。”
他的回答天衣无缝,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破绽。
但楚知遥几乎可以肯定,他在说谎。那声闷响,那血腥气,他掩饰的动作,绝非“风大”和“老毛病”能解释。
他不想让她知道。或者说,他在保护她,不让她卷入更深的危险。
楚知遥不再追问,低下头,心中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冯瘸子昨夜外出,必定极其凶险。他遭遇了什么?是去见了什么人?还是……清除了什么威胁?
那个被塞进水缸后面的布巾,上面到底是什么?
她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不断塌陷的漩涡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一块块消失。父亲的冤屈、朝廷的暗流、边境的阴谋、还有身边深不可测的盟友与无处不在的敌人……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
而冯瘸子昨夜诡异的行动和掩饰,无疑预示着,这张网已经开始收紧了。
她必须更快地找到突破口。周淮安,或许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如何接近周淮安的方法,当天下午,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如同惊雷般炸响了朔州城!
长史周淮安,昨夜于家中书房——悬梁自尽了!
消息传得飞快,街谈巷议,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他因账目不清,畏罪自杀的;有说他得罪了上面的大人物,被逼死的;也有说他是因为家中变故,一时想不开……
官府给出的说法是:积劳成疾,忧惧过度,自寻短见。
楚知遥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后院晾晒衣物,手中的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她脸色煞白,浑身冰冷,几乎无法呼吸。
自尽?昨夜还出现在寿宴上,虽然沉郁却并无立刻求死迹象的周淮安,一夜之间就“自尽”了?
就在冯瘸子昨夜诡异外出之后?!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她猛地转头,看向前店方向。冯瘸子依旧坐在柜台后,听到外面传来的议论声和官差的锣声告示,他擦拭东西的动作停顿了许久,然后,极其缓慢地,又继续了下去。
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小事。
但楚知遥却分明看到,他握着那块擦拭布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周淮安死了。
那个可能的突破口,就在他们刚刚锁定之后,就这么“恰到好处”地、彻底地消失了。
是被灭口了吗?是谁下的手?庞敬宗?赵莽?还是那个神秘莫测的“黑狐”?
冯瘸子昨夜出去……和周淮安的死,有关吗?
她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紧紧包裹。
朔州的天,真的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