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之人缓缓坐起,动作轻柔得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他穿着一袭素白长衫,发丝如墨,垂在胸前。月光落在他脸上,五官分明,眼神温柔,与宋裴峙记忆中的父亲别无二致。
“裴峙。”那人伸手,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衣角,“五年不见,你瘦了。”
宋裴峙的喉咙动了动,掌心的血凰令仍在微微发热。他想后退,却发现双脚像生了根,动弹不得。
“你不是……”他声音发涩,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
“我不是什么?”那人微笑,目光柔和,“我是你的父亲,宋怀瑾。”
单翊苏站在不远处,手已按在剑柄上。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棺中之人,眼神里透着几分忌惮。
“你不是宋怀瑾。”宋裴峙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冷意,“真正的宋太傅,五年前就死了。”
“是。”那人点头,笑容未减,“我确实不是当年那个宋怀瑾。但我是你认识的父亲。”
宋裴峙瞳孔微缩:“什么意思?”
那人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五年前,我被人毒杀。临死前,我留下了一缕魂魄,藏在这具石棺之中。”他缓缓说道,“宋家血脉,自有传承。我的身体虽亡,魂魄却未散。皇帝派人找来替身,借我的身份继续操控你。可我……一直都在。”
宋裴峙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悲伤、疑惑、恐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咬牙问道。
“因为你还没准备好。”那人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心疼,“五年前,你还是个孩子。若让你知道我已死,你会崩溃。所以我选择沉睡,等你真正强大起来,再告诉你真相。”
宋裴峙冷笑:“强大?我流亡五年,被人追杀,差点死在荒野。这就是你说的‘强大’?”
那人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让宋裴峙心头一震。他从未听过父亲对他说这三个字。从小到大,宋怀瑾对他只有命令、要求、期待,从未有过一句软话。
“你早该说的。”宋裴峙声音哽咽,“我每天都在恨一个死人。而你们……看着我在仇恨里越陷越深。”
“我知道。”那人眼神黯淡,“但我不能说。那时的你,还不够强大。”
“又是这句话。”宋裴峙怒极反笑,“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够强大,所以你们替我做决定,替我选敌人,替我编故事。可你们有没有问过我,我想不想听这些?”
那人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宋裴峙,眼中透着几分无奈。
单翊苏终于忍不住开口:“宋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血凰令异动,恐怕另有隐情。”
宋裴峙转头看他,眼神锐利:“你也知道我父亲的事?”
“我……”单翊苏顿了顿,终是点头,“是。我一直在查你的身世。五年前你‘死’后,我就开始追查真相。皇帝告诉你的没错,但还不够完整。”
宋裴峙盯着他,许久未语。他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力气。
“你到底是谁?”他低声问,“你究竟是谁的人?”
单翊苏看着他,眼神坚定:“我只忠于你。”
宋裴峙嗤笑一声:“忠于我?那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让我以为父亲还活着?”
“因为我不能让你死。”单翊苏的声音低沉,“五年前,我接到命令,要将你逐出宋家。可我知道,若真杀了你,宋家迟早会覆灭。你是唯一能掌控血凰令的人。只有你活着,才能护住宋家。”
宋裴峙愣住:“你是故意射偏的?”
“是。”单翊苏点头,“那一箭,本可以取你性命。但我选择了最危险的方式——让你‘死’,让你流亡,让你变得更强。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回来,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宋裴峙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夜,自己浑身是血地倒在宫门前。那时,单翊苏亲手将他扶上马车,低声说了句:“活下去。”
原来那句话,不是威胁,而是嘱托。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声音哽咽,“为什么不给我一个选择?”
“因为你不会同意。”单翊苏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一丝痛楚,“你那时还太年轻,太冲动。若你得知父亲已死,一定会孤注一掷,与皇帝正面冲突。那样的话,你会死,宋家也会灭。”
宋裴峙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血凰令,令牌上的裂痕依旧清晰可见。它似乎在提醒他,这一切还未结束。
“那现在呢?”他抬头看向单翊苏,“我现在够强大了吗?”
单翊苏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比任何人都强大。但你也在挣扎。你必须做出选择。”
“选择什么?”
“选择相信谁。”单翊苏缓缓道,“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自己。”
宋裴峙笑了,笑得很苦。他环顾四周,密林寂静,风声低语。棺中之人静静坐着,目光温和。单翊苏站在一旁,神色凝重。
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任何人。
“我不知道该信谁。”他低声说,“我只知道,我不能再被蒙在鼓里。”
他转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单翊苏的声音:“你要去哪里?”
“去找皇帝。”宋裴峙头也不回,“我要他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单翊苏没有阻拦。他知道,这一战,终究要来。
宋裴峙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处。晨曦初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昨夜的阴霾渐渐散去,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天,会带来怎样的风暴。
晨光刺破林间薄雾,宋裴峙的靴底碾碎枯叶,脚步却比夜色更沉。他没走官道,而是沿着山脊线往皇城方向去。那里有座青瓦覆顶的凉亭,是他小时候常与父亲歇脚的地方。
单翊苏跟在十步之后,始终保持着距离。他的剑未出鞘,但指节发白。
“你打算就这样进宫?”单翊苏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没有计划,没有准备,只凭一腔怒火?”
宋裴峙的脚步一顿,回头时眼神像淬了冰:“你觉得我该怎么做?跪在宫门前,等他再赏我一箭?”
单翊苏喉结滚动:“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宋裴峙逼近一步,血凰令在他掌心泛着暗红的光,“你说我够强大了,那我现在该怎么做?跪着求他原谅,还是站着等他杀我?”
风掠过山脊,吹得两人衣袂翻飞。远处传来早起樵夫的斧声,一下一下,像是催命的鼓点。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单翊苏垂下眼帘,“可你必须冷静。皇帝不是一个人,他是整个朝堂。你现在回去,等于自投罗网。”
宋裴峙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不回去,他们会继续用‘宋太傅’的名义,逼死更多人。”
单翊苏瞳孔微缩。
“我昨晚在石棺前想了很久。”宋裴峙的声音轻了些,却更冷,“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还不够好,不够强,不够聪明。所以你们替我做决定,替我选敌人。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单翊苏猛地抬头。
“五年前那一箭,我猜到你会射偏。”宋裴峙扯了扯嘴角,“但我没躲。”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砸在单翊苏胸口。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让你活下来,是因为我也需要时间。”宋裴峙转身继续前行,声音随风飘来,“我要你知道,我从来不是棋子。我是执棋的人。”
单翊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隐入晨雾。他忽然意识到,那个曾在雨夜里浑身是血的少年,早已不在了。
皇城外的长街上,炊烟袅袅升起。宋裴峙走过熟悉的巷口,闻到包子铺蒸腾的热气。五年前,他也是这样走过的。那时他穿着锦袍,腰佩玉带,身后跟着四个侍从。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枚裂开的血凰令,和一颗不再相信任何人的心。
他停在宫门前,仰头望着朱漆大门。门环上的铜兽眼睛幽深,仿佛在窥视他的灵魂。
“你来了。”一个声音响起。
宋裴峙转头,看见一个身着蟒袍的男人站在街角。那人脸上带着笑,手里把玩着一枚令牌。
“我等你很久了。”男人走近几步,“皇帝说,你迟早会回来。”
宋裴峙握紧血凰令,指节发白:“你是谁?”
男人轻轻一笑,将令牌翻转过来。上面赫然刻着“天机司”三个字。
“我是来告诉你。”他低声说,“你父亲的事,还有另一面。”
宋裴峙瞳孔一缩。
“你父亲不是被人毒杀的。”男人缓缓说道,“他是自己服下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