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镇的雪总带着薄荷般的清凉。
林夏把最后一盆炭火搬进阁楼时,窗台上的机械鸟突然振翅飞了起来。这只机械鸟是顾砚用记忆之墟带回的齿轮碎片做的,翅膀上刻着细密的星图,每到雪天就会发出银铃般的鸣响。此刻它正绕着阁楼中央的星图盘旋,尾羽扫过悬在空中的信纸,那些来自不同世界的信便轻轻摇晃,像一串倒挂的风铃。
“快看,它又在数信了。”苏梨抱着一个铜制手炉凑到窗边,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白雾。她的指尖在雾上画着圈,圈里渐渐浮现出一个齿轮的形状——这是她们三个约定的暗号,代表“一切安好”。
阁楼自他们从记忆之墟回来后,就成了新的“信笺枢纽”。墙壁上钉满了麻绳,麻绳上挂满了信,有的来自正在崩塌的世界,信纸上还沾着焦黑的痕迹;有的来自平静的时空,字里行间满是晒谷场的麦香。最显眼的是中间那串鹅黄色信纸,每张都画着不同角度的星轨镇,显然是顾砚的手笔。
顾砚正坐在工作台前,用镊子夹着细小的齿轮,往一个未完成的机械鸟身体里嵌。他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淡金色的纹路,那纹路在炭火的映照下微微发亮,像是有生命般缓缓流动。“今天的‘潮汐报告’出来了吗?”他头也不抬地问,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苏梨从木匣里抽出一卷银色的纸,纸面上流动着蓝色的波纹,像是被封印的海水。“东边的‘雾之回廊’通道不稳定,预计后半夜会有‘记忆潮汐’涌进来。”她用指尖点了点纸面,波纹立刻聚集起来,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看,已经有零散的记忆碎片在徘徊了。”
林夏凑近看,人影穿着粗布衣裳,手里抱着一个陶罐,正对着一棵枯树哭泣。“是来自‘枯荣世界’的记忆。”她认出了那人影的服饰——三个月前,他们收到过一封来自那个世界的烬信,信里说那里的树木正在成片枯萎,人们只能靠回忆过去的绿意活下去。
顾砚放下镊子,走到星图前。星图中央的凹槽里,嵌着一块半透明的水晶,水晶里封存着那封鹅黄色的完成画作。他伸出手,掌心贴在水晶上,淡金色的纹路立刻与水晶里的齿轮印记连接起来。“我去加固通道,你们留在这里整理新信。”
“等等。”林夏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牛皮纸信封,信封边缘磨损严重,上面的火漆印已经开裂,“老邮筒今早吐出来的,没有收信人。”
顾砚接过信,指尖刚触到纸面,信封突然发出“嘶”的一声,火漆印裂开,露出里面的信纸。信纸是深褐色的,像是用树皮纤维做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还沾着几点泥土:“请告诉那个总在树下画画的姑娘,我把最后一颗树种埋在了她画本里画过的石头下。——一个快被遗忘的守林人”
阁楼里的机械鸟突然集体鸣响起来,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是在催促。苏梨立刻翻开木匣里的画本,那是他们从记忆之墟带回来的,里面贴着无数张从石屋墙上揭下的画。翻到中间一页,果然有幅素描——一棵歪脖子树下,站着个穿蓝布裙的姑娘,脚边有块心形的石头。
“是‘枯荣世界’的画!”苏梨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个守林人……他还记得!”
顾砚把信纸折成纸船,轻轻放在星图凹槽的水晶旁。“我去雾之回廊时绕道去趟枯荣世界。”他拿起挂在墙上的风衣,“你们记得在潮汐来之前,把回廊附近的信都收进防潮箱。”
林夏点点头,看着他推开门走进雪幕。门轴转动的瞬间,她瞥见顾砚风衣下摆沾着的枯叶——那是只有枯荣世界才有的金色叶子,显然他早就去过那里了。
雪越下越大,阁楼的窗玻璃上积了层薄雪,把外面的世界变成了模糊的白。苏梨把新收到的信分类放进木箱,突然指着最底层的一个铁盒:“这里还有一叠没拆的信,是老钟表匠留下的。”
铁盒上了锁,锁孔是齿轮形状的。林夏想起顾砚的黄铜钥匙断成两截后,他一直把残骸带在身上,便从工作台的抽屉里拿出那两截钥匙。断口处的齿牙依旧锋利,像是刚被掰断的。她试着把两截钥匙拼在一起,插进锁孔。
“咔嗒。”
铁盒开了。里面的信都用红绳捆着,最上面的信封上画着一个小小的钟表,指针指向三点十七分——正是老钟表匠怀表停住的时间。林夏抽出最上面的信,拆开。
信纸是用钟表零件的包装纸做的,字迹苍老,带着颤抖的痕迹:“当齿轮转到第三万七千二百次时,我会在记忆之墟的老槐树下,等那个送我机械鸟的姑娘。——致阿晚”
“阿晚……”苏梨突然想起什么,从画本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梳双马尾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只机械鸟,旁边站着个戴眼镜的年轻钟表匠,“这是我祖母日记里夹着的照片,她的小名就叫阿晚!”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快速翻看铁盒里的信,发现每封信的结尾都画着一只机械鸟,只是翅膀的纹路越来越稀疏,最后一封信上的机械鸟,翅膀已经只剩下骨架。而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正是星轨历37年雨月初三——和苏梨祖母笔记本上的日期一模一样。
原来老钟表匠和苏梨的祖母,也曾有过这样的约定。
就在这时,阁楼的门被撞开,顾砚跌了进来,风衣上沾满了黑色的泥浆,小臂上的金色纹路变得黯淡无光。“记忆潮汐提前来了!”他捂着胸口,声音急促,“雾之回廊的通道裂开了,有‘空白之影’跟着涌进来!”
“空白之影?”苏梨脸色发白。那是比信差更可怕的存在,由被彻底遗忘的记忆化成,所过之处,一切都会变成空白。
窗外传来“咯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木头。林夏冲到窗边,看见雪地里站着无数个模糊的黑影,它们没有五官,身体像融化的墨汁,正慢慢朝着阁楼逼近。
顾砚从怀里掏出那封守林人的信,将其塞进机械鸟的身体里,然后上紧发条。“苏梨,启动星图防御!林夏,跟我去邮筒那里!”
苏梨立刻跑到星图前,双手按在水晶上,嘴里念着古老的咒语。星图上的刻痕开始发光,蓝色的光流顺着纹路蔓延,在阁楼四周形成一个透明的屏障。
林夏跟着顾砚冲进雪幕,冰冷的雪花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老邮筒就立在巷口,投信口敞开着,里面涌出淡淡的金光,像是在召唤。
“把信投进去!”顾砚喊道,同时从风衣里抽出一把齿轮形状的匕首,匕首的刃口泛着蓝光。
林夏把机械鸟塞进投信口。就在机械鸟消失的瞬间,老邮筒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筒身的铁锈簌簌落下,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上面刻满了和记忆之墟石邮筒一样的文字。
空白之影已经涌到巷口,它们碰到邮筒散发的金光,发出刺耳的尖叫,身体开始融化。但更多的黑影源源不断地涌来,金光渐渐黯淡下去。
顾砚握紧匕首,朝着最近的黑影冲过去。匕首划过黑影的身体,发出“滋啦”的响声,黑影立刻被劈成两半,但很快又融合在一起。“它们太多了!”他的手臂被黑影擦过,金色的纹路瞬间变得黯淡。
林夏突然想起铁盒里的信。她从口袋里掏出老钟表匠的最后一封信,朝着邮筒的投信口扔过去。“老钟表匠在等阿晚!这些空白之影是被遗忘的约定化成的!”
信件穿过金光,投进邮筒。刹那间,邮筒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筒身裂开无数道缝隙,缝隙里涌出耀眼的金光,金光中浮现出无数机械鸟的虚影,它们盘旋着飞向黑影,所过之处,黑影纷纷消散,露出里面细小的光点——那是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雪地里突然长出一棵老槐树,树枝上停满了机械鸟,每只鸟的嘴里都衔着一封信。树下站着个戴眼镜的老人,正对着一个梳双马尾的老妇人微笑,两人手里的机械鸟翅膀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老钟表匠和我祖母!”苏梨的声音带着哭腔。
金光渐渐散去,空白之影消失了,老槐树也慢慢变得透明,最后化作无数光点,融入雪地里。老邮筒恢复了原样,只是投信口吐出了一封新的信,落在顾砚脚边。
信封是透明的,里面装着一片金色的叶子,叶子上用金线绣着一行字:“谢谢你记得那颗种子。——守林人”
顾砚捡起信,小臂上的金色纹路重新亮了起来。他看向林夏,眼睛里映着漫天飞雪:“看来,记忆从来不会真的被遗忘。”
林夏笑着点头。雪落在她的发梢,带着薄荷般的清凉,却不觉得冷。她知道,只要他们还在这里,还在拆那些来自不同世界的信,这些记忆就会永远鲜活。
阁楼的机械鸟又开始鸣响,这次的声音格外欢快,像是在庆祝。林夏抬头望去,看见苏梨正站在窗边挥手,手里举着一张新画的信纸,上面画着三个身影在雪地里奔跑,身后跟着无数只机械鸟,每只鸟的翅膀上都写着一个名字。
雪还在下,但星轨镇的每个角落,都亮着温暖的光。那些未寄出的信,那些迟来的回信,都在这光里,慢慢变成新的故事。而故事的开头,永远是那个带着铁锈味的雨,和那个总在震颤的老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