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轨镇的冻土要等三月的第一声雷响才会松动。
林夏蹲在老邮筒旁，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抠着砖缝里的冰碴。昨夜又下了场冻雨，邮筒底座结了层薄冰，冰面下隐约能看见几缕金色的光，像是记忆之墟的藤蔓在冻土下悄悄蔓延。
“小心别把指甲掀了。”顾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刚煮好的姜茶暖意。他手里提着个藤编篮，篮子里装着三个粗瓷碗，碗沿冒着白气，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香，驱散了晨雾里的寒气。
林夏直起身，接过碗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自从记忆之墟回来后，这样的瞬间总带着点说不清的局促——顾砚不再总是冷着脸，偶尔会在递东西时多看她两眼，而林夏每次撞见他的目光，耳根都会发烫。
“苏梨呢？”她低头抿了口姜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把冻僵的四肢都熨帖得舒展起来。
“在钟楼顶层翻老地图。”顾砚靠着邮筒坐下，碗底的热度透过掌心往上窜，“她说要找出‘冻土世界’的通道位置。”
冻土世界是星轨镇北面最神秘的时空裂缝。据说那里的时间是凝固的，所有东西都被冻在冰层里，包括记忆。三个月前，老邮筒吐出过一封冰信，信封上覆着层永不融化的霜，信纸上只有一行字：“种子在冻土下第三尺，等一场能融化记忆的雨。”
苏梨翻遍了祖母的笔记，只找到一句模糊的记载：“冻土世界的春天，藏在被遗忘的承诺里。”
“咔嗒。”
老邮筒突然发出轻响，投信口弹开一条缝，吐出半片枯叶。叶子是深褐色的，边缘卷曲如蝶翼，叶脉里嵌着细小的冰晶，像是从冻土世界带来的。林夏捡起叶子时，冰晶突然融化，在掌心留下一滩水渍，水渍里浮现出个模糊的影子——一个穿棉袄的老人，正跪在冻土上，用手刨着冰碴。
“是那个守林人。”顾砚凑过来看，指尖轻轻点过水渍，影子突然清晰了些。老人身边放着个陶罐，罐口敞着，里面露出半截麻布，麻布上绣着朵蓝色的花，和记忆之墟藤蔓上的白花一模一样。
林夏突然想起守林人的信：“他说把种子埋在了画本里的石头下。”她转身往阁楼跑，姜茶碗在手里晃出细碎的涟漪，“画本里一定有线索！”
阁楼的窗台积着薄雪，阳光透过雪层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苏梨正趴在摊开的地图上，头发上沾着纸屑，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银色的通道线条。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找到了！冻土世界的通道在北坡的老松树下，要等春雷响过才会打开！”
她手里举着张泛黄的羊皮纸，纸上用朱砂画着个松树形状的标记，标记旁写着行小字：“需三人之忆为引，方得入内。”
“三人之忆？”林夏把那半片枯叶放在地图上，叶子立刻与朱砂标记产生共鸣，发出淡淡的蓝光，“难道要我们……”
“要我们最珍贵的记忆。”顾砚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半块烧焦的怀表零件——那是他祖父留下的唯一遗物，“老钟表匠说过，冻土世界的冰会吞噬记忆，只有用最不愿失去的回忆做锚点，才能保住自己。”
苏梨从木匣里拿出个布偶，布偶的胳膊缺了一只，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灿烂：“这是我祖母给我缝的，她说看到它就不会迷路。”
林夏的手抚过围裙口袋，那里装着祖母留下的铜钥匙，钥匙柄上刻着她的小名。她想起祖母临终前把钥匙塞进她手里的温度，眼眶微微发热：“我用这个。”
三人的信物放在地图中央，蓝光突然暴涨，将整个阁楼笼罩。羊皮纸的边缘开始卷曲，朱砂标记渐渐渗出红色的液体，像是在流血。当液体漫过松树标记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雷——三月的第一声雷，比往年早了整整七天。
“通道开了！”苏梨抓起布偶，声音里带着兴奋。
北坡的老松树比记忆中更粗壮，树干上布满了冰裂纹，裂纹里嵌着无数细小的冰晶，折射着雨后的阳光，像挂满了钻石。树根处有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口边缘凝结着霜花，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冰层碎裂的声音。
顾砚点燃三支松明，分给林夏和苏梨：“记住，无论看到什么，都别松开手里的信物。”
洞口比想象中更深，向下延伸的石阶上覆着层薄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空气越来越冷，松明的火光被冻得瑟瑟发抖，只能照亮眼前三尺的距离。走了约莫一刻钟，石阶突然消失，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冰原。
冰原上矗立着无数冰雕，雕的都是人的模样，有的在哭泣，有的在微笑，有的举着信，像是被瞬间冻住的剪影。冰雕的底座上刻着名字，有些已经模糊不清，有些却清晰得像是刚刻上去的。
“这些都是……被冻土吞噬的人？”苏梨的声音发颤，松明的光照在最近的冰雕上，那是个穿蓝布裙的姑娘，手里捧着本画本，画本的封面上，正是那颗心形的石头。
“是枯荣世界的那个姑娘。”林夏的心沉了下去，“她来找守林人了。”
顾砚的目光落在冰原中央的冰雕上。那是个穿棉袄的老人，正弯腰刨着冰面，姿势与枯叶水渍里的影子一模一样。他的脚下有个裂开的陶罐，罐口的麻布露出半截，绣着的蓝花已经被冻成了白色。
“守林人……”林夏握紧了铜钥匙，钥匙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让她稍微安心了些。
三人走到守林人的冰雕前，发现他刨冰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土坑，土坑里埋着个黑色的木盒。顾砚用松明融化了冰，将木盒挖了出来。盒子没有锁，打开后，里面装着一小袋种子，还有一封被冻住的信。
信上的冰很厚，林夏呵了口气，用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冰面。信纸渐渐显露出来，是用树皮纤维做的，和守林人之前寄来的信一模一样。上面的字迹比之前更潦草，像是在极度寒冷中写的：
“阿蓝，我没等到你。种子我埋好了，等到来年春天，这里会开出和你画本里一样的花。如果有人看到这封信，告诉她，我记得她说过，蓝色的花代表‘不会忘记’。”
“阿蓝……是那个姑娘的名字。”苏梨指着旁边的冰雕，姑娘的画本摊开着，最后一页画着一片蓝色的花海，旁边写着“阿蓝与阿木”。
顾砚突然蹲下身，用松明照着守林人冰雕的手。冰层下，老人的手指紧紧攥着，像是握着什么东西。他小心地敲碎冰层，发现老人手里攥着半块玉佩，玉佩的另一半，正挂在阿蓝冰雕的脖子上。
“他们是恋人。”林夏的声音有些哽咽。
就在这时，冰原突然开始震动，冰雕的底座纷纷裂开，发出刺耳的响声。顾砚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种子，又看了看那封信：“我们得让种子发芽。”
“怎么发？这里没有土，没有水……”苏梨的话没说完，就被林夏打断。
“有。”林夏举起铜钥匙，钥匙柄上沾着她的泪痕，“我们的记忆，就是最好的养分。”
她将钥匙放在木盒旁，顾砚放下怀表零件，苏梨也把布偶摆在一边。三人的信物围绕着种子，开始散发出淡淡的光芒——铜钥匙的光带着暖意，怀表零件的光泛着金属的冷冽，布偶的光则是柔和的粉色。
光芒渗入种子袋，袋口慢慢裂开，一颗黑色的种子滚了出来，落在冻土上。奇妙的是，冻土接触到种子的瞬间，竟然开始解冻，冒出湿润的黑土。
林夏想起守林人的信：“等一场能融化记忆的雨。”她摘下松明，将火苗凑近自己的掌心，烫出的血珠滴落在种子旁。苏梨和顾砚也照做了，三滴血在黑土里融合，渗入种子。
“轰隆——”
又一声春雷在冰原上空炸响，紧接着，天空落下细密的雨丝，雨丝落在冰雕上，发出“滋滋”的响声，冰层开始融化。守林人和阿蓝的冰雕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两缕青烟，缠绕着升向天空，青烟里，半块玉佩终于合二为一，发出温润的光。
种子在雨中破土而出，长出嫩绿的芽，芽上很快开出蓝色的花，一朵，两朵……转眼间，整个冰原都开满了蓝色的花，像是被打翻的颜料盘。
那封冻信在花丛中慢慢舒展，信纸上的字迹开始流动，最后变成一行新的字：“谢谢你们记得。——阿木与阿蓝”
雨停了，阳光透过洞口照进来，落在花海中。林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铜钥匙，钥匙柄上的小名变得更加清晰。顾砚的怀表零件在阳光下闪着光，苏梨的布偶脸上，缺了的胳膊处竟然长出了新的绒毛。
“该回家了。”顾砚笑着说，眼角的纹路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林夏点点头，转身时不小心踩到块松动的冰，身体猛地向后倒去。顾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烫得她心跳漏了一拍。苏梨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被林夏瞪了一眼，才装作看风景的样子转过身。
走出洞口时，北坡的积雪已经融化，老松树下冒出了新的绿芽。星轨镇的冻土彻底解冻了，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翻涌的气息，那是春天独有的味道。
阁楼的窗台上，机械鸟正对着太阳梳理羽毛，翅膀上的星图在光里流转。林夏把那封新的信挂在麻绳上，信旁边，守林人的枯叶和阿蓝的画本页依偎在一起，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朋友。
顾砚走进来，手里拿着个新做的机械鸟，翅膀上刻着朵蓝色的花。“给你的。”他把机械鸟放在林夏手边，转身时耳根微微发红。
林夏拿起机械鸟，指尖抚过花瓣的纹路，突然发现鸟的肚子里藏着张小字条：“等星轨镇的花开满巷口，我有话想对你说。”
窗外的阳光正好，照在字条上，墨迹里仿佛开出了花。林夏抬头看向顾砚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扬起——她知道，这个春天，会有很多新的故事，在星轨镇的每个角落，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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