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环轻叩三下。
云浅歌指尖一顿,目光从账册上抬起。她没有动,也没有唤人开门,只将笔搁在砚台边,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脚步声很轻,来人似乎并未久留,叩门后便退下了。
阿芜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匣面刻着暗纹,一角嵌着银丝勾出的虎形徽记。
“镇国公府的人送来的,”她低声说,“是个蒙面小厮,放下东西就走了。”
云浅歌起身,接过木匣。匣子不重,却压手。她打开扣锁,里面躺着一张金箔请柬,墨迹未干,香气微沉,带着一丝熟悉的冷香。她认得这味道,曾在一次宫宴上,从楚逸尘袖中拂过。
请柬上写着:
“西园水榭,独备薄酒,望云小姐申时赴约。”
落款是“楚逸尘”三字,笔锋凌厉,收尾带钩。
她合上请柬,指尖在匣沿轻轻一划。这不是寻常邀约。她刚在府中布下眼线,设立灯语,联络旧识,一切尚在暗处。而他,竟已察觉她的动作,主动递来这一纸邀约。
或许,他早就盯着她了。
她想起那夜他在廊下说的话:“你比我想象中更有趣。”那时她以为是戏言,如今看来,更像是试探后的确认。
她提笔,在请柬背面批了六个字:“申时三刻,孤身赴宴。”随即吹熄灯芯,将请柬折起,塞进袖袋。
阿芜欲言又止:“小姐……真要去?”
“若不去,才是示弱。”她取下腕上一只素银镯子,褪下外衫换了一袭月白绣兰裙,领口缀珍珠扣,发间只插一支玉兰花簪,“你不必跟去,守好灯语即可。”
马车停在相府后巷。她独自登车,帘幕落下,车轮碾过青石路,一路向北。
镇国公府西园建在湖心,由九曲桥相连。她到时,天色将暮,湖面浮着一层薄雾,水榭灯火通明,却不见宾客往来。只有两名侍女候在桥头,见她下车,躬身引路。
楚逸尘立于水榭中央,一袭月白长袍,腰束墨玉带,袖口银线绣着暗云纹。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嘴角微扬。
“你来了。”
“世子相邀,岂敢不来。”她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四周。水榭不大,摆着四张案几,其上酒菜未动,像是只为一人设宴。
“人不多,”他似看穿她心思,“我本就不喜热闹。”
乐声忽起,是从湖畔亭中传来的琵琶调,曲名《照影》,讲的是镜中人非真我。她听出弦音里藏了三分挑逗,七分试探。
楚逸尘朝她伸出手:“可愿共舞一曲?”
她看着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一道旧疤。她没犹豫,将指尖轻轻搭上去。
舞步起时,风掠过湖面,吹动檐角铜铃。他们旋身、移步、交错,动作默契得不像初次共舞。她能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道,稳而克制,始终护着她的方向。
“世子如此盛情,”她借一个转身,靠近他耳边,声音极轻,“莫非另有所图?”
他低笑一声,手臂收紧,在下一个回旋中将她带近半步:“若图谋已久,又岂止一场宴?”
她心头一震,却未退。两人目光相对,灯火映在他瞳底,像沉湖深处燃起的火。
就在这时,湖面波光一颤。
一道黑影自水面疾掠而来,脚尖点破涟漪,刀光直取她手腕。
她本能后撤,却被楚逸尘猛然拉入怀中。下一瞬,他左肩重重一震,白衣瞬间洇开一片暗红。
刀锋擦着他肩头划过,带出一串血珠,溅在她袖口。
刺客落地未稳,已被数名暗卫围住。刀光交错,不过几个回合,那人膝盖中剑,跪倒在水榭边缘,手中短刀脱手飞出,落入湖中。
云浅歌迅速退至柱旁,指尖摸向发簪。她没有尖叫,也没有慌乱,只是死死盯着那刺客——对方靴底沾着泥,湿漉漉的,泛着暗红,是北巷独有的红土。前日绣娘归府时,鞋底也有同样的痕迹。
她记住了。
楚逸尘按着肩膀,指缝渗血,脸色发白,却仍站得笔直。他冲她使了个眼色,极轻,几乎不可察觉。
她会意,从袖中取出帕子,走上前,递到他手中。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将帕子按在伤口上。血很快浸透了雪白的绢布,顺着指尖滴落,在地砖上砸出几点深痕。
“没事。”他声音依旧平稳,甚至还有余力扯了扯嘴角,“不过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她没应声,目光落在他肩头。那一刀不偏不倚,若不是他挡得及时,此刻受伤的该是她。
为什么?
她不信他是无意邀她赴宴,更不信这场刺杀是巧合。刺客目标明确,出手狠准,显然是冲她而来。而楚逸尘,却替她受了这一刀。
水榭外脚步纷杂,更多侍卫涌入。有人要扶他下去疗伤,他抬手拦住。
“先看好这个人。”他盯着被制住的刺客,“别让他死了。”
那人垂着头,面具已被扯下,露出半张陌生的脸。他不开口,也不挣扎,像一具没了魂的躯壳。
云浅歌站在原地,手中空空如也。她的帕子在他手里,染了血,像一朵枯萎的梅。
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向袖袋——那枚铜钱还在。她松了口气,随即意识到,自己竟在担心他会搜走它。
可他没有。
他从始至终,都没碰过她的衣袖。
“你怕我?”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了些,带着痛意。
“不怕。”她答得干脆。
“那为何手一直放在袖子里?”
她垂眸,看见自己指尖还蜷着,像是随时准备拔簪自卫。她慢慢松开手,抬眼看他:“我只是不想再被人算计。”
“所以你开始布局。”他咳嗽两声,血从唇角溢出一点,“灯语、哑仆、慈音寺的信……我都看见了。”
她瞳孔微缩。
他竟知道得这般清楚。
“你以为你在暗处,”他靠在柱边,气息略沉,“可你每走一步,都有人在看。”
“是谁?”
“你现在问这个,太早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深得像湖底漩涡,“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是那个想你死的人。”
她盯着他肩上的伤,血还在流,一滴一滴,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那块玉,和她藏在妆匣里的半块虎符形状相似,边缘能拼合。
原来如此。
他们之间,从来不只是权谋与试探。
还有命。
她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寒意掠过脊背。
水榭外,一名侍卫弯腰检查刺客随身之物,在他腰间摸出一块令牌。铜质,正面刻着“巡”字,背面却有个极小的“柳”字印记。
她呼吸一滞。
柳。
又是柳。
这个姓氏,像一根线,缠住绣娘、铜钱、帛书残字,如今又出现在刺客身上。
她猛地抬头,看向楚逸尘。
他也看见了那块令牌。
两人对视一瞬,谁都没说话。
但都明白了——这件事,比他们想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