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得烛芯一歪,火光在墙上晃了下。云浅歌没去扶灯,也没起身关门,只是将手中笔轻轻搁在砚台旁,指尖压住纸角,等那阵风过去。
她听见枯叶落地的声音,也听见脚步停下的动静。但她没有动。动了,就乱了节奏。
片刻后,院外再无声息。她才缓缓站起,走到门边,手搭上门闩,却没有拉开。指腹在木头上滑过,触到一道细小的划痕——是昨日阿芜回来时,用指甲留下的暗记,表示消息已传进府。
她退回桌前,掀开鞋面内衬,取出那片铜镜碎片。镜面朝上,映出屋顶横梁的一角。她举着它慢慢移动,直到照见窗纸背面——那里贴着一张极薄的纸条,用米汤写成,遇热显字。她将灯挪近,纸条上的痕迹渐渐浮现:**“李氏房中,午时翻妆匣,得残纸半张。”**
她盯着那几行字,不动声色地将镜片收回鞋中。
天刚亮,阿芜便回来了。她站在门边喘了口气,低声说:“眼线昨夜趁李氏歇晌,撬了妆匣夹层,只摸到烧剩的纸角,不敢久留。”
云浅歌点头,示意她继续。
“上面有三个词……药引、三更、浣衣旧疾。”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她坐在案前,手指轻叩桌面,一下,又一下。
浣衣旧疾。这四个字像一根刺,扎得不深,却极准。
她在浣衣坊长大,那是她回相府后最不愿提的过往。李氏从不直面她,可每一次出手,都专挑她最软的旧伤打。胎毒、孤女身份、粗布衣裳……如今又扯出“旧疾”,无非是想让人信,她这个嫡女身子贱弱,需靠秘药续命。
而“药引”二字,更是阴毒。一旦她真服下所谓调理旧疾的汤药,毒性发作,便是“病发身亡”,无人会疑。
她抬眼看向阿芜:“东西呢?”
阿芜从袖中取出一方油纸包,打开后是一小片焦黄的纸屑,边缘卷曲,显然是从火盆里抢出来的。她凑近细看,纸上除了那三个词,还有一道模糊的墨点,位置偏右,像是盖印时未按实。
不是官印,也不是私章。倒像是……随手蘸墨按下的记号。
她将纸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问:“李氏这几日可曾见外人?”
“未曾。倒是厨房送药膳的婆子换了人,说是原那位咳嗽不止,被调去晒药材了。”
她眼神微沉。换人送药,时机太巧。
“去查那个婆子,何时进的府,归谁管。”
阿芜应声要走,又被她叫住。
“等等。你今早出去,有没有被人盯梢?”
阿芜顿了顿,“花厅拐角有个小丫头,一直盯着我院子。我绕了两条路,她还在。”
“苏锦书的人?”
“八成是。”
她冷笑一声,“让她盯。回头你告诉厨房,说我昨夜梦魇惊醒,胸口发闷,怕是旧症要犯。让她们备些安神汤,每日三煎,早晚各一。”
阿芜一怔,“小姐是要……”
“让她以为我心虚。”她站起身,走到柜前,拉开底层抽屉,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把这瓶药混进汤里,只放一滴。颜色味道都不会变,喝了只会乏力嗜睡。我要让他们觉得,我真的病了。”
阿芜接过瓶子,声音压低:“那夜里……”
“我在外间设了机关。”她走到床前,掀开帘子一角,露出一根细线,连着帘钩与门框侧的铃铛,“若有人半夜进来换药,碰断线,铃就会响。地上我也撒了薄灰,鞋底沾了,走出去就是痕迹。”
“要不要报给老爷?”
“不能报。”她摇头,“李氏背后有没有人,尚不清楚。贸然惊动父亲,反倒打草惊蛇。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让她动手——亲手把证据送到我手里。”
阿芜点头,退了出去。
午后,府里便传开了话。大小姐近来精神不济,夜里常惊叫,说是梦见小时候在浣衣坊挨打。厨房接连熬了三副补气养神的方子,可她喝了仍不见好。有老嬷嬷私下嘀咕,说这是“根上带的病”,治不好。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主院。
傍晚时分,李氏派人来探病。来的不是丫鬟,而是她身边得力的管事妈妈周氏。周氏进门便叹气,说夫人挂心得很,特地让厨房炖了雪燕羹,又请了城里有名的陈医婆,明日一早来瞧。
云浅歌躺在榻上,脸色略白,说话有气无力:“劳母亲费心了。我只是夜里睡不安稳,不必惊动大夫。”
周氏笑着劝:“您这身子金贵,哪能硬撑?夫人说了,当年您在外头吃了太多苦,落下的病根,得好好调养。”
她听着,只微微点头,端起羹碗喝了一口,笑道:“母亲待我,真是比亲生的还上心。”
周氏笑得更深:“您本就是夫人的亲女,说什么比亲生还上心?这话可折煞奴婢了。”
两人寒暄几句,周氏告辞离去。
云浅歌放下碗,将剩下半碗羹倒在盆栽土里。那株兰草原本翠绿,不过片刻,叶片开始发黄卷边。
她看着,眼神渐冷。
入夜后,她没睡里间,而是和衣躺在外间的软榻上,手里握着一把短匕。窗外月光斜照,映得地面一片清冷。她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已入睡。
三更刚过,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次没有停在门口,而是直接靠近窗边。
一道黑影从墙头落下,轻巧地翻进院子。那人穿着府中仆妇的衣裳,面上蒙着帕子,手里提着一个药包。
她走到门前,先听了一会儿动静,确认屋里无声,才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
门开了。
那人蹑手蹑脚走进来,直奔床边的小几,将原来的药包取下,换上新的。动作熟练,显然早有准备。
就在她转身欲走时,脚下踩断了一根细线。
铃声轻响,只一声,便戛然而止——那人反应极快,立刻蹲下身,抬头看向软榻。
云浅歌仍躺着,呼吸如常。
那人僵了片刻,缓缓站起,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院外脚步远去,她才睁开眼。
坐起身,她走到门边,蹲下查看地面。薄灰上果然留下一行脚印,鞋尖朝外,步距紧凑,是急于离开的迹象。她伸手摸了摸门框上的断线,又走到小几前,拿起新换的药包。
解开系绳,里面是三包药,纸色微黄,与平日不同。她拆开一包,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一嗅——有股淡淡的甜腥味。
不是寻常药材。
她将药包重新包好,放进袖中。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几个字:**“周氏、药婆、新厨娘,三人皆为李氏所派。夜入闺房,更换汤药,证据确凿。”**
写完,她将纸折好,塞进一只空胭脂盒底部的暗格。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身,脸色依旧苍白,走路也有些虚浮。厨房送来早药,她接过碗,喝了一半,便皱眉放下,说:“这药味道不对,苦得厉害。”
丫鬟慌忙端去查验,她则扶着墙慢慢走向主院,说要去谢母亲昨晚的羹汤。
路上,她经过西角门,正巧遇见阿芜从外面回来。两人擦肩而过时,阿芜低声说:“陈医婆昨夜根本没回家,住在城东柳记客栈。登记的是假名。”
她脚步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
到了主院,李氏正在用早饭。见她进来,连忙放下筷子,关切道:“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药没起效?”
她勉强一笑:“许是身子太虚,一时难好。昨夜我又梦到了浣衣坊,冷得很。”
李氏叹了口气,亲自给她夹菜:“别总想那些事。你现在是相府嫡女,过去的苦,都过去了。”
她低头吃着,忽然问:“母亲,您知道浣衣坊的人,后来都去了哪里吗?”
李氏手一顿,“这种地方的人,流散四方,谁知道呢。”
“可我记得,有个老婆婆,姓柳,对我很好。她说她有个孙女,在城里当医婆……不知是不是就是昨日来的那位?”
李氏脸色微变,随即笑道:“天下同姓多了,哪就这么巧。”
她没再问,吃完饭便告退。
回到房中,她坐在书案前,翻开账册,一笔一笔地画着标记。每一笔,都对应一个名字,一条线索,一处伏兵。
日影西斜,暮色漫进窗棂。
她合上账册,指尖抚过封皮,轻声道:“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