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的灯火映在青石阶上，一层薄光浮着。云浅歌立在廊下，指尖拂过裙裾边缘绣的兰草纹，抬步跨入正厅。
宴席已开，丝竹声顺着风飘进来。她走得不急，一路迎着或明或暗的目光。有人低声议论她脸色苍白，似病未愈；也有人说她不过装弱，想博得父亲怜惜。她听见了，却只微微颔首，向主位行了一礼，便往侧席落座。
李氏坐在高处，眼尾一扫，笑意淡淡。苏婉儿执壶敬酒，专挑贵女云集处走动，独将她这一角绕过。冷落之意，再明显不过。
云浅歌端起茶盏，吹了口气，抿了一口。茶温刚好，不烫不凉。她放下杯，目光掠过人群，落在角落里一位穿藏青官袍的中年男子身上。那人独自饮酒，未与旁人多言，袖口沾着一点墨迹，像是刚从衙门赶来。
她起身，缓步走过去，屈膝行礼：“陈大人安好。”
男子抬头，略显意外，“小姐认得我？”
“户部郎中陈大人主管赋税河工，家父常提起您。”她声音不高，语气平实，“前日读《水经注》，见‘渭水东注’一段，不解其意，听闻大人曾勘测关中水道，特来请教。”
陈大人怔了下，随即笑开：“倒是少见闺阁女子研读此书。”
“民间疾苦，多因水患旱灾。”她低头，“我在外时，见过村庄被淹，田地成泽，百姓背井离乡。若能懂些治水之理，或许将来不至于束手无策。”
这话出口，陈大人眼神微动。他放下酒杯，认真打量她一眼，“令尊有你这般女儿，实乃幸事。你说的那段，其实涉及分流改道之法，非纸上可解。改日我绘图与你一看，如何？”
“那便多谢大人了。”她轻笑，顺势坐下，“只是不知，如今西北河道疏浚之款，是否已拨付到位？前些日子听说边军粮饷也有拖延，不知是何缘故。”
陈大人神色一滞，握杯的手微紧。
她不动声色，继续道：“我一个堂兄曾在边军服役，前月来信说，冬衣未发，粮仓空置。若非上峰克扣，便是款项中途出了问题。”
“这……”陈大人低声道，“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自然。”她点头，“我也只是听闻罢了。但既然大人主管户部账目，想必清楚哪些银两该走哪条路。若有人借亲族之名，虚报工程、挪用军资……大人可查得出？”
陈大人盯着她看了片刻，忽而压低声音：“你怎知李家与西北有关？”
云浅歌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显：“我只是随口一提。难道真有此事？”
“哼。”他冷笑一声，“李氏的哥哥在兵部任主事，他夫人娘家有个表弟，管着军需转运。去年一笔三万两的修渠银子，批给了一个空壳商号，转头就没了影。查下去，线索全断在一处——户部有个侍郎，是太子门下红人，亲自签的条子。”
她说：“所以，有人借李家妇人之手，在朝中铺线搭桥？”
“聪明。”陈大人看着她，“难怪你能看出端倪。不过这话到此为止，再多一句，便是祸事。”
“我明白。”她轻轻点头，“多谢大人肯说这些。”
她站起身，又福了一礼，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云小姐。”陈大人低声，“你父亲当年为官清正，得罪不少人。如今你在府中处境艰难，若想查什么，不妨留心账册流向。真正动手的人藏在幕后，但银子不会说谎。”
她回眸一笑：“学生记住了。”
回到席间，她接过婢女递来的酒杯，仰头饮尽。酒液温润，滑入喉中毫无辛辣。她放下杯，眼角余光瞥见高台一侧，楚逸尘倚柱而立，手中执杯，目光正落在她这边。
他对她微微扬了扬眉。
她未回应，只将手中帕子叠了两折，塞进袖袋。指尖触到一张小笺，上面写着“户部陈郎中”几个字。她没再看，只将它轻轻推入袖底。
乐声再起，舞姬登场。她起身，缓步走向庭前灯笼阵。一盏莲花灯悬在中央，烛火透过纸面，映出淡淡花影。她伸手抚过灯架，指尖探到底座暗格，将那张小笺塞了进去，再合拢机关。
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
“你今日很活跃。”楚逸尘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不怕被人盯上？”
“怕，但也得走。”她望着那盏灯，“有些人以为我病了，软了，正好让他们松懈。”
“那位陈大人，可不是好打交道的角色。”
“但他恨贪官。”她转过身，“而李氏的姻亲，恰好就是。”
楚逸尘看着她，半晌才道：“你知道我说过，小心提笔之人。”
“我也知道。”她直视他，“但现在，我更怕沉默的人。”
他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只抬起手，将一枚铜钱放入她掌心。钱币边缘磨得光滑，正面刻着一个极小的“巳”字。
“拿着。”他说，“也许有用。”
她握紧铜钱，未问来历。
远处传来鼓乐高潮，众人拍手称好。舞姬旋转如风，彩袖翻飞。她站在灯影交界处，听见楚逸尘低声道：“太子那边最近动作不少，边军的事，牵连甚广。”
“所以李氏才有恃无恐。”她接口，“他们不是单独行事，是一张网。”
“你现在要做的，不是撕网。”他盯着她，“是找到第一个打结的人。”
她点头。
一阵风吹过，灯笼摇晃，烛火猛地一跳，照得她半边脸明半边暗。
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你可听说过柳记客栈？”
楚逸尘神色微凝。
她盯着他眼睛，“城东那家，登记用假名，住的却是给李氏看病的医婆。”
他没立刻回答。
她正要再问，忽觉袖中一沉——那枚铜钱不知何时滑落，掉进了袖口深处。她伸手去掏，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前方一名舞姬脚下一绊，整个人朝她扑来。
她侧身避让，舞姬摔在灯架旁，手臂划过灯笼，火星溅出，落在她的裙角。
布料瞬间烧起一小片焦痕。
周围人惊呼，婢女急忙上前扑灭。她站着没动，只低头看着那块黑印，又抬头看向混乱的舞池。
楚逸尘已不在原地。
她缓缓攥紧袖中的铜钱，另一只手扶住雕栏，指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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