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场时,天开始落小雨。
鎏金酒店门口的廊檐下停着一排黑色轿车,司机们穿着统一的深色制服,弯腰拉开车门的动作标准得像复制粘贴。林清妍站在台阶上,看着林振海关上车窗的瞬间,那道投过来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像雨丝一样黏在皮肤上,有点冷。
“大小姐,上车吧。”林家的司机老陈撑着伞走过来,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他在林家待了十几年,看着林清妍长大,是少数还会喊她“大小姐”而不是“林小姐”的人。
林清妍点点头,弯腰坐进后座。真皮座椅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礼服渗进来,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裙摆,手包被压在腿间,硌得慌——那里面有两样东西:被捏得发皱的股权转让协议复印件,和陆则衍塞给她的那张黑色卡片。
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窗外的霓虹被雨丝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带。林清妍侧头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月白色的裙摆,精致的妆容,眼神却像蒙了层灰。
“老陈,”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爸住院前,是不是见过陆氏的陆董?”
老陈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犹豫了几秒才说:“是……那天我送先生去的陆氏大厦,回来的时候,先生脸色很难看,还让我绕路去了趟城郊的墓园。”
墓园?林清妍皱起眉。她从没听父亲提过这件事。
“知道是哪个墓园吗?”
“好像是……福寿园?记不太清了,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老陈的声音更低了,“大小姐,这些事……林董不让提。”
林清妍没再追问。她知道老陈的难处,在林家现在的局面里,谁都活得如履薄冰。她指尖摩挲着手包的搭扣,金属的凉意让她想起陆则衍的手——他攥住她手腕时,指腹的薄茧蹭过皮肤,带着种奇异的触感。
那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车子驶入林家老宅的大门时,雨下得更大了。铁艺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锁住什么秘密。林清妍推开车门,没等老陈撑伞,就径直跑进了玄关。
“大小姐回来了。”张妈迎上来,接过她的手包,眼神在她湿漉漉的发梢上停留了几秒,“先生在书房等您。”
林清妍心里一沉。林振海很少在这么晚找她,除非是……
她换了鞋,径直上了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能听见翻纸的声音。林清妍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林振海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手里捏着份文件,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
“今天在晚宴上,你跟陆则衍聊了什么?”他开门见山,语气算不上好。
林清妍走到书桌前,垂下眼睫:“没什么,就说了几句话。”
“几句话?”林振海把文件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陆则衍是什么人?那是个混世魔王!整个商圈谁不知道他跟陆景明不对付?你跟他走那么近,是想给林家惹麻烦?”
“我没有。”林清妍抬起头,声音很稳,“是他主动过来搭话的,我避不开。”
“避不开?”林振海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林清妍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压迫感扑面而来,“我看你是故意的吧?觉得我管不了你了?别忘了,你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林氏的事,轮不到你做主!”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林清妍的软肋。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声音抖出来:“叔叔说笑了,我只是个晚辈,怎么敢做主?”
林振海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过了会儿,他忽然放缓了语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清妍,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叔叔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林家好。陆氏那块肥肉,我们必须咬下来,跟陆景明打好关系是第一步,你可不能因为陆则衍几句话就犯糊涂。”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明天跟我去趟公司,有份文件需要你签一下。”
林清妍心里咯噔一下。文件?是那份股权转让协议的正本吗?
“什么文件?”她不动声色地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林振海笑得莫测,“都是为了公司好,你签了,对你,对林家,都有好处。”
林清妍没再追问。她知道问了也没用,林振海不会说实话。她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
“对了,”林振海在她身后补充了一句,“明天穿得正式点,别像今天这样,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书房里的灯光。林清妍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起伏得厉害。正式点?是想让她以“林家继承人”的身份,签下那份把她彻底踢出局的协议吗?
她回到房间,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床里。月白色的裙摆散开,像朵被雨打蔫的花。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得人心烦意乱。
林清妍从手包里摸出那张黑色的卡片,在台灯下翻来覆去地看。卡片的材质很特殊,不是普通的纸,摸起来像某种合成纤维,边缘裁剪得异常光滑,连一丝毛边都没有。上面的电话号码是烫金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像一串密码。
打,还是不打?
她拿起手机,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迟迟没按下去。陆则衍太神秘了,他的出现像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她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敌是友。
如果他只是想利用她查他父亲的事呢?如果他和陆景明是一伙的,故意设圈套让她钻呢?
林清妍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晚宴上陆则衍的样子——他穿着随意的黑衬衫,站在一群西装革履里,眼神里带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却在帮她挡酒时,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真。
还有他最后那句“你说呢?”,语气里的冰冷和决绝,不像是装出来的。
或许,他和她一样,都在怀疑那场“意外”。
林清妍猛地睁开眼,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像是在酒吧,有重金属音乐和人群的喧闹声。接着,陆则衍的声音透过电流传过来,带着点慵懒的沙哑:“林小姐?想通了?”
“我知道你想查什么。”林清妍握紧手机,手心有点出汗,“但我有条件。”
那边的音乐声似乎小了些,陆则衍的声音清晰了些:“说说看。”
“教我怎么在董事会上跟林振海抗衡。”她一字一顿地说,“教我怎么把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包括三年前,我父亲和你父亲见面的细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隐约的酒杯碰撞声。过了会儿,陆则衍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电流传过来,带着点玩味:“林小姐倒是直接。你就不怕我骗你?”
“怕。”林清妍坦诚道,“但我现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林振海明天就要逼我签股权转让协议了,我要么相信你,要么等着被彻底踢出局。”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而且,你需要我,不是吗?如果我没猜错,你查了你父亲的事三年,应该没找到什么实质性的线索吧?不然,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我头上。”
这句话像是戳中了陆则衍的软肋,那边又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的声音沉了些,少了几分玩笑,多了几分认真:“明天上午九点,城西‘老地方’咖啡馆。带上你手里的东西,我们详谈。”
“老地方?”林清妍愣了一下,“哪个老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陆则衍的语气又恢复了那股漫不经心,“对了,别告诉你叔叔。也别带保镖,我不喜欢人多。”
电话被匆匆挂断,留下忙音“嘟嘟”地响着。林清妍握着手机,怔了半天。老地方?他就不怕她找不到?
她打开地图,搜索“城西 老地方咖啡馆”,还真跳出一个结果。地址在一条老巷子里,离市中心很远,评分不高,评论里都说环境一般,咖啡却异常好喝。
一个顶级豪门的太子爷,会约在那种地方见面?
林清妍挑了挑眉,忽然觉得,这个陆则衍,比她想象中更有意思。
第二天早上,林清妍故意起晚了。
张妈来敲门时,她还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地窝在沙发里看财经新闻。“大小姐,先生在楼下等您呢,说要早点去公司。”
“知道了。”林清妍头也没抬,指尖在平板上滑动着,看的正是陆氏集团最近的股价波动。陆则衍接手的那几个项目,表面上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亏损,但仔细看数据,却能发现其中隐藏的布局——他在悄悄剥离陆氏的一些夕阳产业,往新能源和人工智能领域倾斜。
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太子爷,其实一直在暗中布局。
“你怎么还不换衣服?”林振海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不是让你穿正式点吗?”
林清妍放下平板,抬头看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叔叔,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公司的事……能不能改天?”
林振海皱起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我让家庭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林清妍揉了揉太阳穴,装出疲惫的样子,“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头疼。那份文件……要不您先处理?等我好点了再签?”
她知道林振海急着把股份拿到手,肯定不会同意。但她必须拖延时间,至少要等见过陆则衍之后再说。
果然,林振海的脸色沉了下来:“清妍,别耍小聪明。公司的事耽误不得,赶紧换衣服!”
林清妍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委屈,又有点倔强:“叔叔,我是真的不舒服。爸以前说过,身体不舒服就该休息,勉强做事只会出错。您总不能让我带着病体,给林家惹麻烦吧?”
她搬出了林父,林振海的气焰果然消了些。他盯着她看了几秒,像是在判断她是不是装病。最后,他冷哼一声:“行,你好好休息。但文件的事,不能拖太久。”
说完,他转身就走,脚步声重重地踩在楼梯上,带着压抑的怒火。
林清妍等他走了,才松了口气,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进卧室换衣服。她没穿林振海要求的正装,而是挑了件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外面套了件米色的风衣,头发随意地扎成个马尾,脸上连粉底都没打——这样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大学生,不容易引起注意。
她从抽屉深处摸出那份股权转让协议的复印件,放进随身的帆布包里,又检查了一遍手机电量,确认没问题后,悄悄从后门溜了出去。
老陈的车还在车库里,她没惊动他,自己打了辆网约车,报上“老地方咖啡馆”的地址。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渐渐驶入一条老旧的街道。两旁的建筑从光鲜亮丽的写字楼变成了低矮的居民楼,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路边有骑着自行车的老人,还有在巷口下棋的大爷,空气里飘着早点摊的香气——这是和林清妍平时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景象,带着种踏实的烟火气。
“到了。”司机提醒她。
林清妍付了钱,推开车门。巷子很窄,两旁的老房子挤在一起,墙面上贴着褪色的小广告。“老地方咖啡馆”的招牌就挂在一栋两层小楼的门口,是块掉漆的木质招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店名,旁边还画了个简笔画的咖啡杯。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几秒,推开门走了进去。
咖啡馆里很暗,只有几盏昏黄的吊灯挂在天花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混合着旧书和木头的味道。靠墙的位置摆着几个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旧书,有些书页都泛黄卷边了。靠窗的位置坐着几个客人,都是些看起来像大学生的年轻人,低头看着电脑,或者小声聊着天。
林清妍扫了一圈,没看到陆则衍的身影。
难道他没来?
她走到吧台前,一个穿着灰色围裙、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在擦杯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问:“小姑娘,喝点什么?”
“一杯美式,谢谢。”林清妍报了咖啡,眼睛却还在四处打量。
“好嘞。”老爷爷应着,转身去冲咖啡。
就在这时,靠窗的一个卡座里,有人朝她挥了挥手。林清妍看过去,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陆则衍就坐在那里。
他今天换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线条清晰的下颌。他面前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似乎在看什么文件。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和昨晚那个痞气的陆少判若两人。
林清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你倒是会选地方。”她看着周围的环境,忍不住说。这里太普通了,普通到让人无法想象,陆氏的太子爷会出现在这里。
陆则衍抬起头,摘下帽子,露出一张没怎么打理的脸,下巴上甚至冒出了点青色的胡茬,却意外地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随性的慵懒。“这里安全。”他言简意赅,指了指她的帆布包,“东西带来了?”
林清妍点点头,把复印件从包里拿出来,推到他面前。
陆则衍拿起文件,低头翻看。他看得很仔细,手指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眉头渐渐皱了起来。“林振海倒是敢想,”他看完,把文件推回来,语气里带着点嘲讽,“用‘代持’的名义吞股份,连吃相都懒得掩饰了。”
“他以为我还是三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林清妍端起刚送上来的美式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我爸刚病倒的时候,他就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