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缕风

初三的清晨，巷子里还飘着炮仗的硝烟味。那味道混着雪化的潮气，像晒了半干的旧棉絮，温温吞吞地裹着人。

林清妍推开茶馆的木门，脚边的积雪“咯吱”响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惊飞了檐下躲雪的麻雀。几只灰扑扑的小雀扑棱棱掠过墙头，带起的雪沫子落在她发梢，凉丝丝的，像谁偷偷撒了把碎冰。

“醒了？”陆则衍蹲在院角，正给那丛薄荷松土。他穿了件灰布棉褂，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着泥点，黑一块黄一块的，像幅没画完的画。

冻土被他用小铲子一点点撬开，褐色的泥块里裹着碎冰碴。潮湿的腥气混着薄荷根须的清苦，往人鼻子里钻——是开春才有的味道，又冷又鲜。

他抬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沾着点雪化成的水。水珠在晨光里亮晶晶的，像他眼里落了星子。“灶上温着米酒，张妈昨儿送来的，说开春喝最养人。”他往手心呵了口气，白气裹着他的声音散开，像把话泡在温水里。

林清妍走过去，盯着薄荷的枯枝瞅。枝桠底下冒出点绿芽，嫩得像刚剥壳的豆，裹着层细绒，风一吹就颤巍巍的，仿佛碰一下就会化。

“这就发芽了？”她伸手想碰，被他轻轻拍开。

“别碰。”他的指尖带着土气，落在她手背上有点痒，“刚冒头的嫩苗，经不住冻。”他把松好的土拢了拢，又从墙角抱来捆干稻草，撕成细条盖在芽尖上，“保保暖，等过了惊蛰，就能长得疯快。到时候摘片叶子泡在茶里，清清凉凉的，解腻。”

厨房的陶瓮裹着层旧棉被，还在温着。揭开盖子时，米酒的甜香“嗡”地漫出来，混着灶膛里的炭火味，暖得人鼻尖发潮，差点掉下泪来。

林清妍舀了两碗米酒，瓷碗边缘还带着陶瓮的温度。她刚要端出去，院门外就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叮铃铃”，脆生生的，像冰块撞在一起。

是李伯的孙子小虎子。红围巾歪在脖子上，车筐里放着个红布包，被他按得紧紧的，生怕飞了似的。

“陆叔叔！林阿姨！”小虎子跳下车，棉鞋踩在雪上，留下串圆滚滚的脚印。沾着的雪沫子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掉，在地上积出小小的白圈。

“爷爷让我送年糕来，说你们爱吃甜的，特意多加了黄米。”他仰着脸笑，冻得通红的鼻尖上挂着汗珠，亮闪闪的。

红布包里是黄米年糕，裹着层白糖，冻得硬邦邦的。拿在手里冰得手心发麻，像揣了块小冰块。

林清妍接过来，往小虎子兜里塞了把水果糖。玻璃糖纸在他棉袄口袋里闪闪发亮，映得布面都亮了些。“快进屋暖和暖和，刚煮的米酒，给你倒杯？”

“不了不了！”小虎子把糖往兜里按了按，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挠着头笑，“我还要去给王奶奶拜年，她昨儿说给我压岁钱呢！”他跨上自行车，脚蹬子转得飞快，铃铛“叮铃”响着跑远了。红围巾在风里飘成小旗子，车辙印在雪地上，像条歪歪扭扭的线。

陆则衍端着米酒出来，看见门槛上的年糕，伸手掂了掂。“够沉，李伯准是放了不少黄米。”他往院里的石桌上摆了两个粗瓷碗，碗沿还留着上次喝米酒的浅痕，像圈淡褐色的年轮。

“来，尝尝？”他推了碗给她，“我加了点桂花，你上次说喜欢这味儿。”

米酒里的桂花浮在表面，金黄的，像撒了把碎星星。林清妍喝了口，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得像被阳光裹住，连带着冻僵的手指都暖和起来。

“你什么时候加的？”她抬头看他，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被阳光照得像蒙了层纱。

“趁你跟小虎子说话的时候。”他笑，指尖碰了碰她的碗沿，带着点薄茧的触感，“慢点喝，别烫着。这酒看着温和，后劲不小。去年你喝多了，抱着桃树说要给它讲故事，忘了？”

林清妍脸一热，伸手推了他一下：“就记得这个！”话虽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像被风吹弯的月牙。

风忽然软了些，卷着檐角的冰棱往下滴。“嗒嗒”，“嗒嗒”，打在石阶上，像谁在数着日子，一下，又一下。

陆则衍忽然起身，往工具房走：“我去把修葡萄架的木料搬出来，晒晒。等雪化了就能搭。”

木料是年前就备好的，堆在墙角，盖着层旧麻袋。上面落的雪已经化了大半，湿哒哒的，把麻袋浸出深色的印子。

他搬出来时，木板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在地上积出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着天上的云影，慢慢悠悠地飘。

“你看这根。”他指着根最粗的，木纹里还嵌着点去年的枯叶，“做横梁正好，够结实，能爬满葡萄藤。到时候结了葡萄，青的酸，紫的甜，你摘着吃。”

林清妍凑过去看，木板上还留着去年的锯痕，深浅不一，歪歪扭扭的。那是他第一次学拉锯时弄的，当时手忙脚乱，差点把锯子扔了。

“那时候你锯得歪歪扭扭，张妈还笑你‘还不如清妍丫头缝衣服利索’。”她想起当时的情景，忍不住笑出声，“你还气呼呼地说‘这木头比针线硬多了’。”

“那是没练过。”他弯腰扛起木料，往院子中央走。肩膀肌肉的线条在棉褂下隐隐约约，像藏了股使不完的劲。“现在让我做个小桌子，保准方方正正。”

他把木料靠墙放好，阳光正好落在上面，映出木纹里的细碎光斑。“等葡萄架搭好了，夏天就搬张竹床在底下睡，能听见蝉鸣，还能摘葡萄吃。”

“还要在架下摆个小炉子，煮茶喝。”林清妍接话，眼睛亮得像含了光，“我去采薄荷，你烧火，李伯来下棋，小虎子就在旁边滚铁环。吵吵闹闹的，才热闹。”

陆则衍看着她，忽然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他的外套上沾着雪水和木头的味道，却暖得让人不想动。

“嗯。”他的声音埋在她发顶，闷闷的，带着点米酒的甜，“都听你的。”

远处又传来鞭炮声，零零星星的，像谁在天上撒了把豆子。

屋檐的冰棱还在化，水滴坠在雪地上，敲出一个个小坑。坑底露出青灰色的土——那是春天要钻出来的样子，带着股倔强劲儿。

林清妍靠在陆则衍怀里，闻着他身上的米酒香。忽然觉得，这刚开春的日子，就像碗温好的甜酒。看着清淡，却藏着化不开的暖，要慢慢品，才能尝出里面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