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衍把最后一块木板钉在葡萄架上时,钉子歪了,扎进掌心。血珠涌出来,滴在朽坏的木头上,很快晕开。
他没吭声,只是用袖口蹭了蹭。袖口磨得发亮,是去年冬天李伯给他缝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结实。
“手破了。”林清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草药的味道。她手里拿着个陶罐,里面是刚捣碎的蒲公英,绿色的汁液顺着罐口往下淌。
陆则衍转过身,看见她围裙上沾着面灰,是早上蒸馒头时蹭的。“没事。”他把掌心往裤子上擦,血印在深色的布料上像朵难看的花。
林清妍走过来,抓起他的手。她的指尖带着面团的温度,轻轻按住伤口,蒲公英的汁液渗进皮肤,带来一阵刺痛。“李伯说,蒲公英能消炎。”
他看着她的发顶,有根白头发特别显眼,像根细雪。“你该染染了。”
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染了也还会长。”她低头用布条缠住他的手,“就像这葡萄架,修了又坏,坏了又修。”
葡萄架确实该换了。去年的雪压垮了一半,剩下的木头也都生了蛀虫,风一吹就吱呀作响。陆则衍想拆了重搭,林清妍却不让,说这架子上结过最好吃的葡萄。
“留着吧。”她当时摸着裂开的木梁,“等开春,说不定还能发芽。”
可春天都快过了,架子上只有几根干藤,像老人的手指,无力地垂着。
那天下午,收废品的老王来过。他指着葡萄架,说给二十块钱,他来拆。陆则衍没理他,只是蹲在架下抽烟,烟圈飘到藤条上,很快散了。
“李伯的那把斧头呢?”林清妍忽然问。
陆则衍往墙角看,斧头还在,木柄上缠着布条,是李伯中风后,怕握不住缠的。斧刃生了锈,像块废铁。“在那儿。”
“明天劈柴用吧。”她把陶罐放在石桌上,“柴火快没了。”
他没说话。那把斧头,李伯用了三十年,最后一次挥起,是为了砍断缠住葡萄藤的蛇。蛇没砍着,斧头却卡在了树干上,李伯也因此摔了一跤,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
夜里起了风,葡萄架又开始响,比平时更厉害,像是要散架。陆则衍睡不着,披衣下床。院里的月光很亮,把架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他走到架下,伸手摸了摸最粗的那根横梁,木头已经软了,轻轻一按就陷进去个小坑。突然,他听见“咔嚓”一声,一根藤条掉下来,擦着他的肩膀落在地上,带着股霉味。
他捡起藤条,发现上面缠着片干枯的葡萄叶,叶尖还带着点紫。是去年的叶子,不知怎么没掉。
这时,屋里传来林清妍的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像要把肺咳出来。他赶紧进屋,看见她坐在床边,手里攥着胸口的衣服,脸色白得像纸。
“又不舒服了?”他扶住她的背,掌心的伤口碰到她的衣服,疼得他皱了皱眉。
她摆了摆手,喘着气说:“老毛病了。”她的呼吸里带着股铁锈味,陆则衍知道,那是肺不好的缘故,是年轻时在砖窑厂落下的病根。
他去灶房倒了杯热水,回来时,看见她正看着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他们三个人的合影,李伯坐在中间,笑得露出牙,他和林清妍站在两边,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脸上没什么皱纹。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陆则衍把水杯递给她。
她接过水杯,手却在抖,水洒了些在桌上。“不去。”她看着照片,声音很轻,“李伯走的时候,交代过,别乱花钱。”
“可你的病……”
“死不了。”她打断他,把相框转过去,“睡吧,明天还得去地里看看麦子。”
陆则衍躺在床上,听着她的咳嗽声,一夜没合眼。窗外的风还在刮,葡萄架的响声越来越大,像是在哭。他想起李伯刚走那会儿,林清妍也是这样,整夜整夜地咳嗽,后来喝了半年的草药,才慢慢好起来。
天亮时,风停了。陆则衍起来一看,葡萄架塌了一半,断木七零八落地堆在地上,像堆没用的骨头。他叹了口气,拿起那把生锈的斧头,开始清理碎木。
斧头很沉,他挥了几下,就开始冒汗。掌心的伤口裂开了,血渗过布条,染红了斧柄。他没停,一下一下地劈着,碎木片溅得到处都是。
“别劈了。”林清妍走过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留着吧,搭个柴棚。”
陆则衍放下斧头,看着她。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差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我送你去医院。”他的声音很坚决。
她摇了摇头,指着地里说:“你看,麦子该浇水了。”
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地里的麦子确实有点蔫,土也裂开了缝。可他更担心的是她的身体,那咳嗽声像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先去医院。”他抓住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很细,像根容易折断的芦苇。
“不去。”她甩开他的手,转身往屋里走,走得很慢,背影有些佝偻,“我去做饭。”
陆则衍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塌掉的葡萄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拿起斧头,狠狠劈在一根木头上,木头裂开,露出里面蛀空的纹路,像张网,把他困在里面。
早饭时,林清妍没怎么吃,只是喝了点稀粥,咳嗽却没停。陆则衍看着她,忽然想起李伯临终前的样子,也是这样,吃不下东西,只是不停地咳。
“我去借车。”陆则衍放下碗筷。
“说了不去!”林清妍把碗往桌上一放,碗沿磕在石头上,缺了个口。她看着那个缺口,忽然哭了,“李伯留下的东西,就剩下这个碗了……”
陆则衍愣住了。那是李伯用了一辈子的粗瓷碗,边缘早就磕得不成样子,可林清妍一直当宝贝似的用着。
她哭得很伤心,肩膀一抽一抽的,咳嗽得更厉害了。陆则衍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她的背很烫,像发着烧。
“去医院,听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碗碎了,我再给你找一个,找个更好的。”
她没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眼泪打湿了他的衬衫,像块冰凉的石头。
陆则衍借来邻居的三轮车,把林清妍扶上去,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他回头看了一眼塌掉的葡萄架,还有那把扔在地上的斧头,心里空落落的。
路上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发酸。他骑得很快,三轮车在土路上颠簸着,林清妍靠在他背上,咳嗽声断断续续,像首没唱完的歌。
他不知道医院能不能治好她的病,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他只知道,不能再失去了。李伯走了,葡萄架塌了,他不能再让林清妍有事。
阳光很烈,把土路晒得发白。陆则衍的影子在地上跟着三轮车跑,忽长忽短,像个追不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