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衍攥着竹蜻蜓走进县府时,阳光正斜斜地打在朱红漆的柱子上,映出层浮尘,像蒙着层旧纱。
档案室在最后一排平房,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字迹被雨水泡得发涨。他推开门,霉味混着油墨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后退半步。
“找谁?”角落里传来个沙哑的声音。
一个戴老花镜的老头从卷宗堆里抬起头,镜片厚得像瓶底,把眼睛放大成了铜铃。他手里捏着支毛笔,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
“周文书?”陆则衍往前走了两步,竹蜻蜓在掌心硌出个印。
老头放下笔,镜片后的眼睛眯了眯:“你是……”
陆则衍把竹蜻蜓递过去。老头接过,指尖在刻着“周”字的地方摸了摸,忽然叹了口气:“李伯的意思?”
“是。”
“坐吧。”老头往旁边挪了挪,露出张堆满卷宗的木凳,“赵家的事,不好碰。”
陆则衍没坐,直挺挺地站着:“我爹的案子,您知道多少?”
老头往门外看了看,压低声音:“当年我是文书,你爹的卷宗,我见过。”他从最底下抽出个牛皮纸档案袋,封条上的火漆已经开裂,“赵德昌让人动了手脚,关键证词全是伪造的。”
档案袋里的纸页泛黄发脆,陆则衍翻到供词那页,签字处的字迹歪歪扭扭,根本不是父亲的笔锋。他的指节捏得发白,纸页被攥出褶皱。
“我娘的死……”
“你娘走的那天,赵德昌的管家去过你家。”老头的声音像漏风的风箱,“送了包‘补品’,说是县太爷的心意。”
陆则衍的呼吸猛地顿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补品?是毒药?
“赵天磊呢?”他哑着嗓子问,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他那时才十五,却跟着他爹学坏了。”老头往砚台里倒了点水,“你娘出殡那天,他还在街角笑,说‘总算清净了’。”
窗外的风突然刮进来,卷着片枯叶落在卷宗上,像只停尸的蝴蝶。陆则衍看着那片叶子,忽然想起林清妍临终前,也是这样安静地躺着,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这些年,他像个傻子。
守着破败的院子,以为日子能慢慢好起来,却不知道至亲的冤屈,像根毒刺,早就在骨头里生了根。
“账册在哪?”他问。
老头往西边指了指:“老宅西厢房,梁上有个暗格。”他顿了顿,“但赵天磊早就派人搜过三次了。”
陆则衍的心沉了沉:“搜走了?”
“没。”老头笑了笑,皱纹挤成个核桃,“李伯当年提前一步,把账册换了地方。”他往陆则衍手里塞了张纸条,“这是新地址,你今晚去。”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写着“城隍庙后墙第三块砖”。
陆则衍把纸条揣进怀里,刚要起身,就听见院外传来皮鞋声,笃笃地敲着青石板,像敲在人心上。
“周叔,忙着呢?”个油头粉面的青年走进来,手里把玩着串佛珠,金链子在阳光下晃得刺眼。
是赵天磊。
老头的手猛地一抖,毛笔掉在地上,墨汁溅了满地。“赵……赵会长,稀客。”
赵天磊没看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则衍,嘴角勾着笑:“这不是陆则衍吗?多少年没见,还认得我不?”
陆则衍的拳头在袖管里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记得这张脸,小时候抢过他的糖葫芦,还把他推进泥坑里,骂他是“汉奸的儿子”。
“有事?”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老同学?”赵天磊往档案袋里瞥了眼,“听说你在查你爹的案子?别费那劲了,人都死了,翻案给谁看?”
“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赵天磊上前一步,唾沫星子喷在陆则衍脸上,“你爹当年可是通敌犯,你能活着,全靠我爹仁慈!现在还想翻案?我看你是活腻了!”
陆则衍猛地挥拳,却被赵天磊躲过去。青年笑了笑,从腰间摸出把匕首,在指尖转着圈:“想打架?别忘了,你娘的坟,还在我家地里埋着呢。”
这句话像把淬毒的刀,狠狠扎进陆则衍的心脏。
母亲的坟……在赵家地里?
他小时候去上坟,李伯总说“别往深处走,那是地主家的地”,原来……是赵家的地!他们连母亲死后的安宁都要占!
“滚。”陆则衍的声音发颤,眼里像燃着团火。
赵天磊笑得更得意了:“不滚又怎样?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明天就让你娘的坟头平了!”他用匕首挑着陆则衍的下巴,“识相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安安分分种你的地,不然……”
话音未落,陆则衍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匕首“当啷”落地,赵天磊疼得嗷嗷叫,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敢动我娘的坟试试!”陆则衍的眼睛红得吓人,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
老头赶紧上来拉架:“别打!有话好好说!”
赵天磊挣脱开,捂着手腕往后退,恶狠狠地瞪着陆则衍:“你给我等着!”他捡起匕首,摔门而去,皮鞋声在巷子里越来越远。
屋里只剩下两人的喘息声。陆则衍弯腰捡匕首,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突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要忍,要藏锋”。
可他忍不住了。
忍了十几年,够了。
“今晚别去。”老头的声音带着颤,“他肯定设了圈套。”
陆则衍把匕首揣进怀里,刀鞘硌着肋骨,生疼。“我必须去。”
他要账册,要翻案,要让赵家父子血债血偿。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
傍晚的城隍庙冷冷清清,香灰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像踩在碎玻璃上。陆则衍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摸到后墙,第三块砖果然是松的。
他抠出砖块,墙里露出个油纸包,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本线装账册,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每笔后面都跟着个红手印——是赵德昌贪赃枉法的铁证。
就在他把账册揣进怀里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找到东西了?”赵天磊的声音在空荡的庙里回荡,带着回音。
陆则衍转身,看见十几个拿着棍棒的壮汉,把庙门堵得严严实实。赵天磊手里把玩着根铁链,铁链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早就知道你会来。”赵天磊往前走了两步,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周老头那老东西,以为换个地方我就找不到了?”
陆则衍握紧了怀里的账册,后背抵着冰冷的墙壁:“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赵天磊笑了笑,挥了挥手,“把账册交出来,再磕三个头,我就让你走。”
陆则衍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匕首,打开。刀刃在月光下亮得刺眼,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敬酒不吃吃罚酒。”赵天磊的脸沉了下来,“给我打!往死里打!”
壮汉们像饿狼似的扑上来。陆则衍挥舞着匕首,划伤了两个人的胳膊,可对方人太多,棍棒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他感觉肋骨断了,疼得喘不过气,却死死护着怀里的账册,像护着最后一点光。
不知挨了多少下,他终于撑不住,倒在地上。赵天磊走过来,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伸手去掏账册。
“你爹是汉奸,你也不是好东西。”赵天磊啐了口唾沫,“这账册,就该烧了!”
陆则衍看着他手里的账册,忽然笑了,笑得满嘴是血:“你烧了它,也烧不掉你爹的罪……烧不掉你娘的报应……”
赵天磊的脸突然变得狰狞,他举起铁链,狠狠砸向陆则衍的头:“你找死!”
就在这时,庙外突然传来警笛声,红蓝灯光在墙上晃得像鬼火。赵天磊脸色一变,骂了句脏话,带着人翻墙跑了。
陆则衍躺在地上,感觉意识越来越模糊。他看见周老头带着警察跑进来,看见他们捡起地上的账册,看见有人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
药丸很苦,像黄连。
他想起林清妍总说“良药苦口”,可这药,能治好他的伤吗?能治好这十几年的冤屈吗?
月光从庙顶的破洞照下来,落在他脸上,凉丝丝的。陆则衍的眼睛慢慢闭上,最后看见的,是香案上的香炉,插着三根快燃尽的香,青烟袅袅,像谁在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