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还带着冰碴子,刮过云杉树的枝干时,总爱卷着残雪打旋。A就在这样一个被阳光晒得雪水滴答响的清晨,顶破了包裹着它的褐色芽鳞。
它起初只是个尖尖的绿点,裹在层层叠叠的鳞片里,像藏在棉絮里的豆苗。旁边的B早就醒了,这片长在三年生枝条上的老叶,针形的叶片泛着深绿,边缘带着经年累月被风雪磨出的细齿,却依旧挺得笔直。
“别躲了,”B的声音带着松脂的涩味,像冰块划过树皮,“把尖儿再抬高点,太阳要爬过山顶了。”
A怯怯地动了动,新生的叶尖还软乎乎的,被风一吹就打颤。它偷偷瞟了眼B,见对方正迎着光,叶片上的白霜被晒得化成细珠,顺着叶棱往下滚,像串透明的珠子。“我……我怕被风刮走。”A的声音细得像蛛丝,刚出口就被风撕成了碎片。
B轻轻晃了晃,松针擦过A的鳞片:“咱们的枝桠攥着呢,比山雀的爪子还紧。你看东边那簇芽,都把鳞片顶掉两片了,它们在等太阳焐暖身子呢。”
A顺着B的方向望去,果然,斜上方的枝条上,一个个芽苞正鼓着劲儿往外挣,有的鳞片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翡翠似的叶尖,都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伸着脖子。风里混着雪水融化的潮气,还有远处松林里松塔开裂的清苦气。A深吸一口,感觉叶柄里像是灌了些微的力气,它试着把叶尖再顶高些,那层裹着薄绒的叶面触到阳光时,像被暖炉烘了一下,酥酥的暖意顺着叶脉往根里钻。
“这就是太阳的温度吗?”A问,声音里裹着好奇。
“是呢,”B的语气里带着点怀念,“开春的太阳是带甜味的,像化了的蜂蜜。等再过些日子,松鼠会来扒松塔,山雀会来搭窝,到时候枝桠间能吵翻天。”
A想象着那样的热闹,叶尖又往前探了探。它看见树干上有只啄木鸟正笃笃地敲着树皮,红顶冠在阳光里闪着亮,时不时歪头吐出条白胖的虫子。树下的雪化了大半,露出黑褐色的泥土,几株蒲公英的嫩芽正顶着残雪往上冒,绿得发亮。
“它在做什么呀?”A指着啄木鸟问。
“给树治病呢,”B说,“树心里藏着虫子,它就啄开树皮捉出来。就像咱们生了霉斑,雨珠会来帮忙洗干净。等夏天雨多了,你就知道,雨水打在叶面上,比山涧的泉水还清爽。”
“夏天的雨?”A努了努叶尖(如果松针有嘴的话),“像冬天的雪一样软吗?”
“比雪软,比雾沉,”B晃了晃,松针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响,“落下来的时候哗哗的,能把整个林子都洗成新的。不过现在得先长结实,你看这叶脉,要像藤条一样缠紧了,才能扛住春天的风。”
A低头瞅了瞅自己叶片中间的棱,细细的,像根没长粗的草茎。它试着绷了绷,感觉那棱似乎真的硬了点。阳光越爬越高,把枝桠的影子拉得老长,A的叶片被晒得暖暖的,叶柄里的汁液慢慢淌着,带着股涨涨的劲儿,让它觉得自己每天都能再挺高一寸。
晌午的时候,一只灰雀落在旁边的枝条上,扑腾着翅膀抖落了几片雪花,小爪子抓得枝条轻轻晃。A吓得往B身边缩了缩,B却稳稳地迎着风:“别怕,它是来捡松籽的,昨天我看见它把籽藏在树洞里了。”
灰雀歪头看了看这一老一少两片松针,啄了啄B的叶片,见没什么动静,又扑腾着飞走了,留下根细小的羽毛在风里飘。A看着羽毛落到雪地上,心里忽然觉得,这林子好像比它想的要热闹,连风里都藏着好多故事。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云染成了粉的,光线透过A的叶片,在雪地上投下淡淡的绿影。B的影子深些,像块墨色的补丁。A觉得叶片有点沉,一整天的舒展让它乏了。
“明天,太阳还会来吗?”A的声音里带着困意,像打盹的小猫。
“会的,”B的声音软得像暮色,“太阳每天都来,就像咱们每天都长一点。睡吧,夜里的霜会来给你盖被子呢。”
A听话地往B身边靠了靠,松针轻轻挨着B的边缘。夜风穿过林子,呜呜地唱着,霜花像碎银子,悄悄落在A的叶面上,凉丝丝的,却不冷。它在迷糊中想,原来春天是这样的,有暖烘烘的太阳,有松脂的香,还有身边稳稳的B,真好。
六月的风裹着热意,吹过云杉树冠时,总带着股草木蒸腾的潮气。A已经长到半寸长了,松针硬挺挺的,泛着油亮的翠绿,叶棱上的细齿像小锯子,摸起来有点扎手。B的颜色深了些,墨绿里透着点褐,却依旧精神,每天都迎着阳光舒展。
“听见了吗?”B的声音混着蝉鸣,沙沙的,“那是蝉在叫,它们从土里爬出来,要在树上待一整个夏天呢。”
A侧耳听着,林子里满是“知了——知了——”的声儿,此起彼伏,像无数把小唢呐在吹。它看见树干上趴着只蝉,黑亮的壳,透明的翅膀,正使劲地叫着,肚子一鼓一鼓的。“它们不累吗?”A问,声音里带着好奇。
“它们呀,在庆祝呢,”B晃了晃,松针碰着A发出轻响,“在土里待了好几年,就为了夏天出来唱唱歌,谈恋爱。你看那只雌蝉,正趴在那边的枝桠上听呢。”
A顺着B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不远处的枝条上有只蝉,没怎么叫,只是偶尔扇扇翅膀,像是在听着什么。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小溪淌水的叮咚声。一只松鼠抱着颗松籽,噌噌地爬上树干,到了A旁边的枝桠上,蹲坐着啃起来,壳屑掉了A一身。
“喂,你小心点呀!”A有点气,抖了抖叶片,把壳屑抖下去。
松鼠歪头看了看它,吱了一声,像是在道歉,又抱着剩下的半颗松籽蹿到了更高的地方。B笑了:“它是来存粮的,秋天的时候,这些松籽能帮它过冬呢。咱们的叶子掉下去,腐在土里,也能给树当肥料,这就是林子的规矩。”
“咱们会掉下去吗?”A心里一紧,它还没待够呢,还想看看秋天的样子。
“会的,不过还早,”B的语气很平和,“就像蝉会死去,松鼠会老去,林子就是这样,旧的去了,新的才来。你看树底下那些去年的落叶,都变成黑土了,里面藏着新的芽呢。”
A低头看了看地面,厚厚的腐叶层里,确实有星星点点的绿,是新生的小草和树苗。风又吹来了,带着一阵花香,是旁边野蔷薇开了,粉的、白的花缀在枝头,引来不少蜜蜂嗡嗡地飞。A觉得浑身舒泰,松针里的汁液跑得更快了,像是在跟着蝉鸣打节拍。
中午的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风也变得急了。B赶紧说:“快把叶片收紧点,要下大雨了。”
A刚照做,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松针上。起初有点疼,但很快就觉得舒服了,雨水顺着叶棱往下流,把上面的灰尘都冲掉了,露出更鲜亮的绿。远处的雷声轰隆隆地响,闪电像银蛇一样划破天空。A有点怕,紧紧挨着B,B却挺得笔直:“别怕,雨会让咱们长得更结实,你看泥土都喝饱了水,树的根会抓得更牢。”
雨下了好一阵子,停的时候,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湿意,树叶上挂着水珠,阳光一照,像满地的碎玻璃在闪。林子里的蘑菇冒了出来,胖嘟嘟的,白的、黄的,藏在草丛里。一只蜗牛背着壳,慢慢悠悠地爬过A旁边的枝条,留下一道银亮的痕。
“你看,雨后的林子多干净,”B说,“蝉又开始叫了,比刚才更响亮呢。”
A听着,果然,蝉鸣又起,像是在庆祝雨过天晴。它忽然觉得,夏天真好,有热闹的蝉鸣,有痛快的大雨,还有B讲不完的故事。它想,就这样一直待着,和B一起,听风,看云,等秋天来,该多好。
九月的风带着凉意,吹过云杉树时,总爱卷着几片落叶打着旋。A的颜色深了些,翠绿里掺了点黄,像被阳光镀了层金边。B的边缘已经开始发褐,但依旧守在旁边,每天都和A说说话。
“你看那边的枫树,”B指着远处,声音里带着点感慨,“叶子都红了,像一团团火。咱们的叶子虽然不会红,但到了深秋,也会慢慢黄,慢慢落。”
A看着那片火红的枫树,心里有点怅然。它想起春天刚冒芽的样子,想起夏天的蝉鸣和大雨,时间过得真快呀。“落下去会疼吗?”A小声问,有点害怕。
“不疼,像睡着了一样,”B轻轻碰了碰A,“落下去就躺在泥土里,被虫子啃,被雨水泡,慢慢变成黑土,然后被树的根吸进去,变成新的养分。说不定,明年长出的新芽里,就有咱们的影子呢。”
A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风里带着桂花的甜香,还有松塔成熟的味道,沉甸甸的。树下的草开始黄了,蒲公英的种子带着白伞,被风一吹,就飘向远方。一只山雀衔着草,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忙着搭窝。
“它在为冬天做准备呢,”B说,“冬天会很冷,风会像刀子一样刮,雪会把林子盖得厚厚的。但别怕,咱们的树很结实,会护着咱们。”
A想起去年冬天的雪,那么厚,那么冷,但有B在身边,好像也没那么难熬。它忽然发现,自己身边又冒出了几个小小的芽苞,裹着褐色的鳞片,像它刚出生时一样。“它们是新来的吗?”A问。
“是呀,明年春天,它们就会变成像你现在这样的叶子,”B说,“到时候,你就成了老叶子,要给它们讲故事啦。”
A心里一动,如果自己能变成B这样,给新的叶子讲春天的太阳,夏天的蝉鸣,秋天的风,好像也不错。只是,它舍不得B。
有天早上,A醒来,发现B的颜色更褐了,边缘卷了起来,像是没力气再挺住。A赶紧碰了碰它:“B,你怎么了?”
B的声音很轻,像风中的残烛:“我要走啦,A。你要好好长大,照顾好那些新芽,给它们讲林子的故事。”
“不要,我不想你走,”A的声音带着哭腔,松针都在抖,“我们还要一起看冬天的雪呢。”
“傻孩子,”B笑了,声音里带着温柔,“我会变成泥土,在树底下看着你。冬天的雪很美,你要替我好好看看。”
说着,一阵风吹来,B轻轻晃了晃,然后,从枝桠上落了下去,打着旋儿,飘向地面的腐叶层。A眼睁睁地看着它落下去,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那天之后,A好像一下子长大了。它挺得更直了,每天都看着那些新芽,给它们讲B曾经讲过的故事,讲春天的太阳有多暖,夏天的雨有多甜,讲蝉鸣有多热闹,讲松鼠有多可爱。
秋阳越来越淡,林子里的落叶越来越多,踩上去沙沙响。A的颜色也慢慢变黄了,它知道,自己也快要去见B了。
它最后看了一眼这林子,看了看火红的枫树,看了看忙碌的山雀,看了看那些充满朝气的新芽。风又来了,A轻轻笑了笑,松开了抓着枝桠的手。
它像B一样,打着旋儿落下去,飘向那片厚厚的腐叶层。在落地的那一刻,它仿佛听见了B的声音,温柔地说:“欢迎回家,A。”
第四章:雪下的眠
冬天的雪如约而至,把整个林子都盖成了白色。厚厚的雪层下面,A和B的叶片正在慢慢腐烂,变成黑褐色的泥土,和其他落叶、枯枝混在一起,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泥土里很暖和,听不见风的呼啸,也看不见雪的纷飞,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还有树根吸水的细微声响。A觉得很安心,像回到了刚出生时的芽苞里,又像靠在B的身边。
“B,我来了。”A在心里说。
“我知道,”仿佛有个声音在回应,是B的声音,“你看,咱们周围有好多新的根须,它们在吸咱们变成的养分呢。”
A真的感觉到了,有细细的根须在泥土里钻,轻轻碰着它,吸走那些从叶片里化出来的养分。它知道,这些养分将会顺着树干,送到枝桠上,送到那些芽苞里,让它们在明年春天,长出新的、绿的叶子。
“你看,”B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咱们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明年春天,那些新芽长出来,身上就有咱们的力气,咱们的故事。”
A想起那些小小的芽苞,想起自己曾经给它们讲过的故事,忽然觉得,这样真好。死亡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像雪融化成水,水流进土里,土里长出新的生命。
雪还在下,覆盖了所有的痕迹,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花落在枝头的簌簌声。但在厚厚的雪层下面,在黑褐色的泥土里,生命正在悄悄孕育,像一个甜美的梦。
等到来年春天,阳光再次爬过山顶,吻醒那些裹着鳞片的芽苞时,新的绿尖会顶破束缚,它们会迎着阳光舒展,会听风里的故事,会遇见新的伙伴,会经历夏天的蝉鸣,秋天的风,冬天的雪。
而A和B,会在泥土里,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看着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云杉树上,在这片林子里,继续热闹地、温柔地、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就像B曾经说过的,这就是林子的规矩,也是生命的秘密——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化作养分,让爱与记忆,在新生中永远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