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是潮湿的,带着腐叶的腥气和雨水的凉。A在黑暗里蜷缩着,顶芽被一层薄薄的种皮裹着,像裹着层半透明的梦。它能感觉到周围的动静——左边的蚯蚓爬过,带起细碎的土粒;头顶有水滴渗下来,顺着土壤的缝隙滑到它的种脐上,凉丝丝的。
“该醒了。”有个声音在心里说。不是谁在说话,是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在胀,在顶,像揣了颗正在发芽的豆子。A的胚根先动了,试探着往更深处钻,嫩白色的根尖碰着一块碎石,顿了顿,又拐了个弯继续往下。它知道,这里得扎稳,不然等长出地面,一阵风就能把它吹倒。
顶芽终于顶破了种皮,带着点黏腻的汁液。A第一次“看”到了光——不是真正的光,是土壤缝隙里漏下来的、被滤成淡金色的亮。那亮像根细针,轻轻刺了它一下,让它浑身发颤,却又忍不住想再靠近些。
它开始拼命往上长。子叶是嫩黄的,像两只合起来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扒开压在头顶的土块。有一次,一块鸽蛋大的石子挡住了路,它顶了三天,子叶边缘都磨出了毛边,才终于在石子的缝隙里挤出条生路。那天它累得厉害,子叶耷拉着,像泄了气的气球。可到了夜里,露水渗下来,它又悄悄挺直了腰,子叶尖朝着有亮的方向。
终于,在一个清晨,A的子叶完全钻出了地面。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风里带着蒲公英的绒毛。A愣了很久,子叶微微张着,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明亮吓住了。阳光落在子叶上,暖得让它发困,却又不敢真的放松——它看到旁边的三叶草被虫子啃了半片叶子,残缺的边缘卷着,像在哭。
“新来的?”旁边有株狗尾草晃了晃脑袋,穗子上的细毛扫过A的子叶。
A没敢动,子叶轻轻合了合,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它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任由阳光晒得自己发烫。
狗尾草笑了,穗子又晃了晃:“别怕,这里的风不凶,雨也温柔。”
A还是没说话。它发现自己有点特别——只要有东西碰到子叶,哪怕是片飘落的花瓣,它都会猛地合上,像被烫到似的。刚才狗尾草的细毛扫过来时,它就差点把自己蜷成个球。
“你叫什么?”狗尾草又问。
A说不出话。它还没有名字,或者说,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它只知道自己的叶子会害羞,会在被触碰时蜷缩,像藏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A慢慢舒展了子叶。它的茎长得很快,嫩绿色的,带着细小的绒毛,像穿了件毛茸茸的外套。新叶一片片长出来,不再是圆圆的子叶,而是细长的、带着锯齿的羽叶,成对地排在茎上,像两排小巴掌。
它还是很怕碰。蚂蚁爬过叶子,它会合上;蝴蝶停在叶尖,它会垂下;甚至雨点打得重了,它都会抖着把叶子卷起来。旁边的三叶草笑话它:“你怎么总像个胆小鬼?”
A不吭声,只是在没人的时候,悄悄把叶子展开,让阳光把叶面上的水珠晒成星星。它知道自己不是胆小,是那触碰太突然,像有人突然闯进了它的梦里,让它慌得只想躲。
有一天,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跑过草地,辫子上的蝴蝶结扫过A的叶子。A“唰”地一下合上了羽叶,连茎都低了低,像在鞠躬。小姑娘停住脚步,蹲下来看它,眼睛亮晶晶的:“妈妈,你看这草会害羞!”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这叫含羞草哦。”
含羞草。A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原来这就是我的名字。
小姑娘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它的叶子,A又缩了缩。她却笑了,没再碰,只是蹲在旁边看了很久,直到妈妈叫她,才蹦蹦跳跳地跑开,辫子上的蝴蝶结在风里飘着,像只红蝴蝶。
那天晚上,A做了个梦。梦里它的叶子不再蜷缩,任由蝴蝶停在上面,任由雨点打在叶尖,甚至敢让狗尾草的穗子扫过叶面。它长得很高,茎秆结实,羽叶在风里舒展着,像在跳舞。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A的羽叶悄悄展开,沾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光。它知道,自己的一生,才刚刚开始。
夏天来得很快,草叶间的风都带上了热气。A的茎已经长到半尺高了,不再是嫩绿色,茎秆底部泛出点褐红,像晒黑的皮肤。新的羽叶不断从顶端冒出来,一对对的,把茎秆装点得像把绿色的羽毛扇。
它还是改不了害羞的毛病。但周围的植物都习惯了——三叶草会在它被触碰时“咯咯”笑,狗尾草会晃着穗子说“又躲啦”,连爬过它叶子的蚂蚁都知道,得轻手轻脚的,不然它又要把叶子合上,半天不肯张开。
“你这样不行啊。”一天午后,狗尾草看着又一次被风吹得合上叶子的A,忍不住说,“等开花了,蜜蜂来采蜜,你总不能把花也合上吧?”
A的茎轻轻抖了抖。开花?它还没想过开花的事。它的心思都在长高上——它想长得比狗尾草高,比三叶草壮,这样就能离太阳更近一点,看得更远一点。
但狗尾草的话像颗种子,落在了它心里。它开始留意顶端的嫩芽——那里除了新叶,好像真的藏着点别的东西,圆鼓鼓的,裹在芽鞘里,摸起来软软的。
“那是花苞哦。”路过的七星瓢虫停在A的茎上,触角碰了碰那个圆鼓鼓的东西,“过几天就开了,粉粉的,像个小绒球。”
A的羽叶轻轻颤了颤,有点期待,又有点害怕。它不知道开花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像第一次钻出地面时那样,被阳光吓得缩起来?
它开始更努力地吸收养分。根在地下悄悄蔓延,像张细密的网,抓住每一丝水分和养料。茎秆变得更结实了,即使被风吹得弯下腰,也能慢慢挺直。有一次,一只麻雀落在它的茎上,爪子抓得有点疼,它晃了晃,却没让叶子合上——它怕把花苞碰掉了。
花苞一天天长大,终于撑破了芽鞘,露出里面细密的粉色小花蕾,像撒了把碎胭脂。A每天都用羽叶捧着它们,小心翼翼的,连下雨时都尽量把茎弯低些,不让雨水打湿花蕾。
“你对它们真好。”三叶草羡慕地说,“我开花的时候,自己都忘了浇水。”
A没说话,只是把羽叶张得更开了些,像给花苞撑了把伞。它觉得这些小花苞是它的孩子,得好好护着。
开花那天是个晴天,阳光特别暖。A先是感觉到花苞在胀,然后有细碎的花瓣从顶端钻出来,一片,两片,像无数只小粉蝶同时张开了翅膀。很快,一个圆滚滚的、粉嘟嘟的花球就缀在了茎顶,风一吹,晃悠悠的,像个喝醉了的小灯笼。
“真好看。”狗尾草晃着穗子,语气里带着赞叹。
A有点不好意思,羽叶微微合了合,又赶紧张开——它想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朵花。
蜜蜂很快就来了,“嗡嗡”地落在花球上,腿上沾着金粉,在花瓣间钻来钻去。A有点紧张,羽叶绷紧了,却没敢合上——它怕吓到蜜蜂,也怕碰掉了花粉。蜜蜂临走时,翅膀扫过它的羽叶,它还是抖了一下,却忍住了没缩。
那天,有很多小虫子来看它的花。蝴蝶停在花球上,翅膀一扇一扇的;蚂蚁顺着茎爬上去,在花瓣上走走停停;甚至连平时总欺负它的毛毛虫,都只是趴在旁边的叶子上,远远地看着,没敢靠近。
A觉得很开心。它第一次发现,原来不把自己缩起来,也能这么舒服。阳光照在花球上,暖烘烘的;风吹过羽叶,沙沙的,像在唱歌。
花谢的时候,A有点难过。粉色的花瓣一片片掉下来,落在泥土里,很快就蔫了。但它发现,花球的地方长出了一串小小的豆荚,青青的,像挂着串小鞭炮。
“那是种子哦。”七星瓢虫又飞来了,落在豆荚上,“等它们成熟了,就会裂开,把种子撒到土里,明年这里就会有更多的含羞草啦。”
A看着那些豆荚,心里又充满了期待。它知道,自己的生命,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它的茎还在长,羽叶还在舒展,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有动静就慌着躲开。它开始明白,害羞不是错,但有时候,也要勇敢地张开叶子,迎接阳光,迎接风雨,迎接那些想要靠近的温暖。
秋天的风带着凉意,吹得草叶渐渐泛黄。A的茎已经快有一尺高了,底部的颜色深得像块红褐的石头,上面还留着被虫子咬过的痕迹,像一道道浅浅的伤疤。羽叶不再是盛夏时的浓绿,边缘泛出点黄,像被阳光晒褪了色。
它的豆荚成熟了,从青绿色变成了褐色,鼓鼓的,像揣满了秘密。有一天夜里,风很大,“啪”的一声,一个豆荚裂开了,黑色的种子滚出来,掉在泥土里,被风吹到了远处。A看着那些种子离开,心里有点空,又有点踏实——它们会像当初的自己一样,在泥土里等待春天,然后破土而出。
“天要冷了。”狗尾草的穗子变得干枯,摇起来“沙沙”响,“过几天可能会下霜。”
A抖了抖羽叶。它不知道霜是什么,但听狗尾草的语气,好像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看到旁边的三叶草已经蔫了,叶子贴在地上,没精打采的。
第一霜来的那天清晨,A是被冻醒的。它的羽叶上结着层白花花的东西,像撒了把盐,冷得刺骨。它想把叶子合上,却发现叶片硬邦邦的,不听使唤,只能任由那层白霜在叶面上慢慢融化,留下冰凉的水痕。
“这就是霜。”狗尾草的声音有点沙哑,它的穗子上也结了霜,看起来更干枯了,“挨过这几阵霜,我们就要睡了。”
睡?A不太明白。它以为自己会一直长下去,长到很高很高,结很多很多的种子。
“所有的草都会经历的。”狗尾草晃了晃,掉下几根干毛,“冬天太冷了,我们得把力气收起来,藏在根里,等明年春天再醒过来。”
A的羽叶轻轻垂了下来。它有点怕。它怕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怕明年的春天,这里只剩下空荡荡的泥土,没人记得曾经有株会害羞的草,开过粉嘟嘟的花,结过褐色的豆荚。
接下来的日子,天气越来越冷。风一吹,A的羽叶就往下掉,一片,两片,像在告别。它的茎也慢慢弯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挺直,只是努力地支撑着顶端最后几片叶子。
有一天,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又来了。她比夏天时高了点,辫子也长了。看到A蔫蔫的样子,她蹲下来,小声说:“含羞草,你是不是冷了?”
A想把叶子展开给她看,却只能晃了晃茎秆,掉下一片黄叶子。小姑娘捡起叶子,放在手心里,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土。
“妈妈说,冬天来了,植物会睡觉。”她摸了摸A的茎,动作很轻,“那我明年春天再来看你,好不好?”
A的茎又晃了晃,像是在点头。小姑娘笑了,站起来跑开了,辫子上的蝴蝶结还是那么红,像个小小的太阳。
那天晚上,下了场小雨,混着冰粒,打在A的叶子上,有点疼。它知道,自己大概快要睡了。它最后看了一眼天空,月亮是圆的,星星很少,风里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它刚破土时闻到的一样。
它想起自己顶破种皮的挣扎,想起第一次见到阳光的慌张,想起开出第一朵花时的喜悦,想起豆荚裂开时的不舍。它的一生很短,从春天到秋天,不过几个月,却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有过害怕,有过勇敢,有过期待,有过告别。
它的最后一片羽叶掉了下来,落在泥土里,很快就被风吹到了根边。茎秆彻底弯了下去,贴着地面,像个疲倦的人,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
在它的根部,泥土里藏着很多颗黑色的种子,那是它留给春天的礼物。
冬天的草地很安静,雪盖在泥土上,白得晃眼。A的茎秆早就枯了,变成了深褐色,像根细柴,被雪埋了半截。风穿过草地,呜呜地响,像是在说悄悄话。
泥土里,A的根还在。没有了叶子,没有了花,只剩下一团细细的须,在冻土下蜷缩着,像握着个小小的梦。它听得到雪化的声音,听得到冰裂的声音,听得到地下的虫子在冬眠时的呼吸声。
“快醒了哦。”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和当初顶破种皮时听到的一样。
春天来得很慢,却很突然。雪化了,露出湿漉漉的泥土,带着融雪的凉。阳光变得暖起来,晒在地上,蒸起淡淡的水汽。A的根须开始动了,不是往上长,是在土里慢慢腐烂,变成养分,渗进泥土里,像在给那些藏着的种子喂奶。
有颗种子先醒了,和当初的A一样,胚根往下钻,顶芽往上顶。它的子叶顶破种皮时,碰到了一块软软的东西,是A腐烂的根须。它顿了顿,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然后继续往上长,带着点莫名的熟悉感。
很快,这片草地上冒出了很多株小小的含羞草,嫩黄的子叶,怯生生的,一碰就会合上。它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一株叫A的含羞草,却和A一样,在阳光下努力舒展,在风雨里悄悄蜷缩,在夏天开出粉嘟嘟的花,在秋天结出褐色的豆荚。
有一天,那个穿红裙子的小姑娘又来了,她又长高了些,辫子上的蝴蝶结换成了粉色的。她蹲在一株新的含羞草前,手指轻轻碰了碰叶子,叶子“唰”地合上了。
“呀,真的是含羞草!”她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妈妈,你看,它和去年的那株一样!”
风穿过草地,吹得新的含羞草轻轻摇晃,像是在回应。泥土里,A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融进了这片土地,融进了新的生命里。
它的一生,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过涟漪,落下过波纹,最后归于平静,却在水面下,留下了永远的余温。那些新的含羞草,那些粉色的花,那些黑色的种子,都是它的影子,是它写给春天的信,是它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害羞又勇敢的证明。
草地又热闹起来了,狗尾草绿了,三叶草开了小花,蜜蜂“嗡嗡”地飞着。阳光很好,风很温柔,新的含羞草在风里舒展着羽叶,像在说:你看,生命就是这样,一边告别,一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