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树叶的一生(不止一片树叶哈)
本书标签: 幻想 

红薯叶

树叶的一生(不止一片树叶哈)

第一章 石磨边的芽

A第一次见到那株红薯藤时,是在七月的暴雨后。

村口的老石磨浸在浑浊的积水里,磨盘缝隙里卡着的碎麦麸被泡得发涨,像团化不开的棉絮。他蹲在磨盘边,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点——刚才帮三奶奶抢收晒在场上的玉米,摔在泥地里蹭的。石磨底座的裂缝里,斜斜地钻出根红薯藤,藤条细得像缝衣线,却硬是从石缝里挣出来,拖着三片皱巴巴的叶子,叶片边缘卷着焦黄色,像被火燎过的纸。

“这东西能活?”身后传来木杖点地的笃笃声,混着老人的咳嗽。

A回过头,看见个穿靛蓝粗布褂的老人,拄着根枣木杖,站在积水边。老人的背驼得厉害,像座弯弯的石拱桥,头发全白了,贴在头皮上,唯独下巴上的山羊胡还带着点灰黑。他是村里的老木匠,B,年轻时亲手打的石磨,如今眼睛花了,耳朵也背,却总爱坐在磨盘边晒太阳。

“是红薯藤。”A捏着藤条轻轻提了提,石缝里的根须紧紧扒着土,像只不肯松手的手,“许是去年秋收时掉的块红薯,在石缝里发了芽。”

B往石缝里瞅了瞅,浑浊的眼睛眯成条缝:“石磨底下的土,旱时裂得能伸进手指,涝时能淹到磨盘,长不出好东西。”

A没说话。他认得这种红薯藤,是最普通的本地品种,叶子呈心脏形,背面带着点紫。小时候他跟着外婆住在乡下,外婆的菜园里种满了红薯,夏末藤叶爬得满地都是,绿得能淌出油来。外婆总说,红薯是贱骨头,扔在哪都能活,藤叶能当菜,地下的块根能当粮,是最实在的东西。

十二岁那年的秋天,外婆在挖红薯时突发脑溢血,倒在翻松的地里,手里还攥着把刚扯下来的红薯藤。后来A跟着进城的父母走了,外婆的菜园渐渐荒了,去年他回来奔三奶奶的丧,看见菜园里的杂草已经没过了膝盖,只有石墙边还爬着几株野生的红薯藤,叶子黄瘦,像被遗弃的孩子。

“扔了吧,”B用木杖拨了拨红薯藤,藤条在水里晃了晃,“占地方。”

A没听。他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藤叶上的泥,又用手指抠了抠石缝里的土,想让根须透点气。手帕是外婆绣的,边角已经磨破了,上面绣着的红薯花早就褪了色,只剩下淡淡的白痕。

接下来的半个月,A每天都往石磨这边跑。他在城里的工作还没辞,这次回来本是临时帮忙,却总惦记着石缝里的红薯藤。他从家里带了个小水壶,每天傍晚往石缝里浇点水——不敢多浇,怕积水烂根。有时B坐在磨盘边打盹,听见水声就会睁开眼,看他一会儿,然后又闭上,嘴角嘟囔着听不清的话。

红薯藤长得慢,像是在跟石缝较劲。新抽的藤条细得可怜,叶片也小,却硬是往磨盘上爬,用卷须勾住磨盘边缘的凹痕,一点点往上挪。A数过,到七月底,总共才长出五片新叶,最大的那片,叶尖刚好够到磨盘的中轴线。

“你城里的工作不做了?”这天B没打盹,看着A蹲在石缝边摆弄藤条,突然开口。他的耳朵背,说话总像在喊。

“请了长假。”A把缠在磨盘锈钉上的藤条解开,那根藤条被勒出道深痕,像道血印,“三奶奶走了,村里剩的老人多,帮着搭把手。”

B的木杖在地上敲了敲:“你外婆以前也总在这磨盘边磨红薯粉。”

A的手顿了顿。他记得,外婆磨的红薯粉是全村最细的,磨好后摊在竹匾里晒,白花花的像雪。每次磨粉,他就蹲在旁边,看红薯块从磨眼里进去,变成糊糊流出来,外婆会用沾着粉的手指抹点在他嘴里,甜丝丝的。

“她走那年,红薯收了三千斤。”B的声音低了些,不像喊了,“你爸妈要带你走,她非让我打个小木箱,说要装红薯干给你路上吃。”

A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那个小木箱他一直带着,后来搬家时不小心摔裂了角,露出里面外婆偷偷塞的红薯叶标本——压得平平整整的,干成了褐色,却还能看出叶片的形状。

“这藤子,”B忽然指着红薯藤,“爬到磨盘顶上,就能结果了?”

“不一定,”A说,“石缝里土太少,养分不够。能长叶就不错了。”

B没再问,只是看着磨盘上的藤条,看了很久。太阳落山时,他慢慢站起身,木杖在磨盘边敲了三下:“我去给你找个破瓷盆。”

没过多久,B端来个豁了口的粗瓷盆,盆底裂了道缝,用水泥糊着。他把盆放在磨盘旁边,又拄着木杖去村头的菜园里,挖了半盆黑土来,土里面还混着碎碎的草木灰。

“把藤子挪到盆里。”B的语气不容置疑。

A愣了愣:“挪了能活吗?”

“你外婆说的,红薯藤插在土里就能活。”B的木杖指着瓷盆,“土比石缝里好。”

那天傍晚,A和B一起给红薯藤换了“家”。把藤条从石缝里拔出来时,根须带着的土只有拳头大,像块褐色的硬疙瘩。A小心地把根须放进瓷盆,B用木杖把土压实,动作慢,却稳,每一下都落在根须周围半寸的地方。

“浇点水。”B说。

A往盆里浇水,水从盆底的裂缝漏出来,滴在磨盘上,发出嗒嗒的响。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磨盘上,像幅歪歪扭扭的画,A的影子长,B的影子弯,中间是那盆小小的红薯藤,影子细得像条线。

“它能爬到磨盘顶吗?”B忽然问。

A看着藤条顶端的卷须,正试探着往磨盘上够,像只伸出的小手。“能。”他说,声音很轻,却很肯定。

B的嘴角好像动了动,像是笑了。他拄着木杖慢慢往家走,背影在夕阳里缩成个小小的黑点,木杖点地的笃笃声,像在数着什么。A蹲在瓷盆边,看着红薯藤的叶片在晚风中轻轻晃,忽然觉得,这株从石缝里挣出来的藤子,像极了外婆——看着柔弱,却比谁都能扛。

第二章 秋霜里的枯

八月的雨下得勤,瓷盆里的红薯藤像是喝足了水,疯了似的长。新抽的藤条不再细弱,能有小拇指粗,叶片也大了,巴掌似的,背面的紫色越来越深,像抹了层胭脂。藤条顺着磨盘往上爬,卷须勾住磨盘的纹路,一圈圈绕上去,到九月初,最壮的那根藤,叶尖已经超过了磨盘的顶端。

C就是这时候来村里的。

那天A正在给红薯藤摘虫叶,听见磨盘边传来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他抬起头,看见个穿白衬衫的姑娘,蹲在磨盘对面的老槐树下,举着相机对着瓷盆里的红薯藤拍。姑娘的头发扎成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晃,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沾着点泥。

“抱歉,”姑娘发现他在看,站起身,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来拍乡村纪实的,觉得这株藤子……特别有劲儿。”

A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红薯藤。藤条已经把大半个磨盘盖住了,叶片层层叠叠,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磨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它从石缝里长出来的。”

“石缝?”姑娘眼睛亮了,举着相机走近了些,“那太厉害了。我叫C,在报社实习。”

“A。”他指了指自己,“暂时住村里。”

C的相机一直在响,她围着磨盘转了两圈,从不同角度拍红薯藤,嘴里不停念叨着:“生命力太顽强了……在城里见不到这样的。”

A后来才知道,C是跟着报社的项目来乡下采风的,住村头的老供销社改的民宿。她每天都来磨盘边,有时拍红薯藤,有时坐在槐树下写稿子,偶尔会带个面包,分一半给A——他总在磨盘边待到太阳落山。

“B大爷说,这藤子是你外婆的念想。”这天C递给他半瓶矿泉水,忽然说。她大概是跟村里的老人聊过了。

A拧开瓶盖,喝了口,水有点烫,是从民宿带的热水放凉的。“算是吧。”

“我奶奶也种过红薯,”C坐在槐树下,把相机放在腿上,“她总说,红薯叶炒着吃最香,放点蒜末,比青菜还鲜。后来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不记得我了,却总念叨着要去菜园摘红薯叶。”

风从槐树叶间漏下来,吹得红薯藤的叶片沙沙响。C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上周她走了,走的时候很平静,手里还攥着片我从乡下摘的红薯叶,干成标本了。”

A想起自己小木箱里的那片标本,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比记忆更执着。它们会变成叶片的形状,变成泥土的味道,变成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突然冒出来,提醒你曾经有过的暖。

九月底,天气骤冷。一场早霜下来,村里的玉米叶全蔫了,像被冻僵的手。A早上跑到磨盘边,看见红薯藤的叶片卷了边,边缘焦黑,像被火烧过。最顶端的藤条耷拉下来,再也勾不住磨盘的纹路。

“怕是熬不过去了。”B来得比他还早,木杖指着卷边的叶子,声音里带着点涩。

A把瓷盆往磨盘中间挪了挪,那里能挡住点风。他摸了摸藤条,还是软的,没有完全枯掉。“再等等,说不定回暖了就好了。”

可接下来的几天,气温一天比一天低。红薯藤的叶片一片片往下掉,绿的、黄的、褐的,铺在磨盘上,像层碎碎的彩纸。到十月初,只剩下光秃秃的藤条,缠在磨盘上,像团晒干的绳子。

C来的时候,刚好看见A在捡掉落的叶片。她蹲下来,帮着一起捡,手指被叶片边缘的细毛蹭得发痒。

“它已经尽力了。”C把一片还带着点绿的叶子放进A手里,“能长这么大,已经很厉害了。”

A捏着那片叶子,叶脉清晰得像老人手上的青筋。他忽然想起外婆去世前,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惦记着菜园里的红薯:“该翻藤了,不翻藤就只长叶不结果。”

那天下午,B把自己的枣木杖塞进红薯藤最粗的那根藤条里,像给它搭了个支架。木杖的顶端刚好到磨盘的最高处,藤条被轻轻架起来,虽然已经枯了,却像是还在往上爬。

“你外婆说过,”B看着磨盘顶上的木杖顶端,“红薯藤就算枯了,根底下说不定还藏着小薯仔。”

A的心一动。他找来把小铲子,小心翼翼地往瓷盆里挖。土很干,结成了块,挖了没多深,铲子碰到个硬东西。他屏住呼吸,慢慢把土拨开——是块指甲盖大的红薯,紫褐色的,皱巴巴的,像颗被人遗忘的石子。

“真的有。”C的声音带着惊喜。

A把那块小红薯捧在手里,它太干了,硬得像块石头,却能摸到表皮下细密的纹路。B用木杖轻轻碰了碰它:“这就是它长这么大的念想。”

风从磨盘缝里钻出来,吹得枯藤呜呜地响,像谁在叹气。A忽然明白,有些生命从来不是为了开花结果,它们只是想挣一挣,哪怕最后只留下块指甲盖大的薯仔,也算没白来这世上一趟。

第三章 灶台上的香

霜降过后,村里开始挖红薯。A跟着村民去地里帮忙,看着一筐筐红皮白肉的红薯被抬回来,堆在晒场上,像座小山。他把从瓷盆里挖出来的那块小红薯种在了外婆原来的菜园里,埋得很深,上面盖了层稻草。

“能活吗?”C站在菜园边,看着他拍平土。她的采风项目结束了,却没回城,说想多拍些村里的秋景。

“B大爷说能。”A拍了拍手,手上沾着的土带着潮湿的腥气,“红薯这东西,埋在土里就饿不死。”

B的身体越来越差,冬天很少出门了。A隔三差五去看他,每次都带个烤红薯——在灶膛里埋着烤熟的,外皮焦黑,剥开后冒着甜丝丝的热气。B的牙不好,只能抿着吃,吃几口就喘,却总说:“比城里卖的甜。”

元旦前,C要回城了。她来跟A告别时,手里拿着本相册,最后一页贴着片红薯叶标本,是从磨盘边捡的那片带绿的叶子,压得平平整整,旁边写着行小字:“努力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我把它做成了标本,”C把相册合上,“放在办公室里,累的时候就看看。”

A送她到村口,看着她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手里还攥着她留下的一小包红薯粉——是她用村里新磨的红薯粉装的,白花花的,像雪。

春节前,B走了。走的那天很平静,他坐在炕上,手里攥着块烤红薯,已经凉透了,却还没松开。A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炕席底下压着个布包,里面是些红薯藤编织的小玩意——蚂蚱、青蛙、小篮子,编得歪歪扭扭,却很结实。

“是他年轻时给你编的。”村里的老会计说,“你外婆走后,他就总坐在磨盘边编这个,说等你回来给你。”

A把那些小玩意放进外婆留下的小木箱里,和那片红薯叶标本放在一起。箱子合上时,发出轻微的响声,像谁在轻轻叹气。

开春后,A回城续了职,却总在周末回村里。他给外婆菜园里的红薯浇了水,除草,看着新的藤条从土里钻出来,嫩绿色的,带着点紫,像极了石磨边那株的样子。

清明的时候,他带着新摘的红薯叶回了村。三奶奶的邻居张婶帮他炒了盘红薯叶,放了蒜末,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他端着盘子走到磨盘边,把盘子放在磨盘上,像是在跟谁分享。

风吹过磨盘,卷起几片去年的枯藤叶,打着旋儿飘向菜园的方向。那里的新藤已经爬得很长了,叶片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卷须在空中试探着,像在寻找可以攀附的地方。

A坐在磨盘上,看着那片新绿,忽然觉得,B说得对,红薯藤是有念想的。它们会在石缝里挣,在霜里熬,在土里藏,只为了在下一个春天,能再冒出点绿,再爬高一寸,再让灶台上飘起一次香。

他掏出手机,给C发了条信息,附上一张红薯藤的照片:“它又长出来了。”

很快收到了回复,只有一个笑脸表情,后面跟着一句:“我就知道。”

阳光落在磨盘上,暖洋洋的。A拿起筷子,夹了口红薯叶,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带着点土腥气,却鲜得很。他知道,只要这味道还在,有些东西就永远不会消失——像石磨不会消失,像外婆的笑不会消失,像那些在土里悄悄使劲的生命,永远不会消失。

上一章 绿萝叶 树叶的一生(不止一片树叶哈)最新章节 下一章 月季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