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砖缝里的卷须
A第一次注意到那株月季时,是在六月的梅雨季。
老旧的居民楼墙根淌着积水,青灰色的砖缝被泡得发涨,一块松动的砖块“啪”地坠入水洼,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只鞋。他蹲在墙根下系鞋带,视线掠过砖缝间那丛蜷缩的绿——细弱的茎秆裹着层灰褐色的绒毛,像裹了层旧棉絮,顶端顶着两片卷成筒状的新叶,叶尖沾着的泥浆被雨水冲开,露出点病态的嫩红,像被掐过的指尖。
“这破地方还长东西?”身后传来铁皮桶拖地的刺耳声响,混着女人的骂骂咧咧。
A回过头,看见个穿褪色蓝布衫的女人,正把垃圾桶往楼道里拽。她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布满青紫的瘀伤,许是磕碰的。女人约莫四十岁,眼角的细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灰,唯有手里攥着的半截月季枝条,带着点鲜活的绿——那是从小区花圃里折的,花瓣早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杆。她是三楼的住户,B,听说男人前年在工地摔断了腿,她便靠着捡废品和给人做钟点工过活。
“是月季。”A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他认得这种月季,是最普通的“月月红”,花瓣艳得像火,小时候外公的院墙上爬满了,每到夏天,空气里都飘着甜腻的香。
B往砖缝里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唾沫在积水上漾开圈白痕:“月季?我看是野草。长在这砖缝里,除了碍眼还能干嘛?”她说着,抬脚就要往砖缝里踩。
“别。”A下意识地拦住她。他的指尖碰到她的裤腿,布料粗糙得像砂纸,“它快长新叶了。”
B甩开他的手,眼神像淬了冰:“你个毛头小子懂什么?这楼下个月就要拆了,拆楼的时候,别说这点草,连砖缝都得被推土机碾成灰。”
A没再说话。他看着那株月季,卷成筒的新叶似乎动了动,像只挣扎着想睁开的眼睛。他想起外公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氧气管插在鼻子里,却总念叨着院墙上的月季:“该剪枝了,不剪枝,新叶长不出来。”那时的外公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可提到月季,眼睛里总会透出点光。
外公走的那天,A回了趟老院。推土机已经开进了院子,院墙被推倒的地方,几株月季的藤蔓被碾成了泥,只有断墙的砖缝里,还卡着片半枯的叶子,叶面上的齿痕清晰得像老人的皱纹。
接下来的半个月,A每天都往墙根跑。他在附近的花店打零工,每天收工后,都会攥着个小小的喷壶绕过来,往砖缝里浇点清水。水不能多,怕积在砖缝里烂根,只能像喂婴儿似的,一点点往深处渗。
B有时会背着鼓鼓囊囊的废品袋从楼道里出来,看见他就骂一句“神经病”,却从没想过真的把那株月季踩死。有次她的废品袋破了,瓶罐滚了一地,A蹲下去帮她捡,手指被啤酒瓶的碎渣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砖缝边的泥里,晕开朵小小的红。
“活该。”B接过他递来的瓶罐,声音却软了点,“这破月季有什么好看的?花店里十块钱能买一大束。”
A把流血的手指在裤腿上蹭了蹭:“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B往墙上靠了靠,破旧的蓝布衫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秋衣,“不都是叶子落了长,长了落?”
她的目光落在砖缝里的月季上,那两片卷叶已经舒展开了,巴掌大,边缘的锯齿像小锯子,叶背的绒毛沾着水汽,亮晶晶的。新抽的茎秆上,又冒出个米粒大的芽,裹着层银灰色的绒毛,像只缩成球的小虫子。
“我儿子以前也喜欢花。”B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蚊子哼,“那年他十岁,学校组织种花比赛,他非要种月季,说要种得比老师的还好看。我从垃圾堆里捡了个破花盆,他就天天守着,连饭都忘了吃。”
梅雨季的风带着潮气,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B的声音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后来他得了肾病,住院的时候,我去花圃偷了支月季给他,他攥着那支花,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直到……直到没气。”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几个弯月形的白痕。A看着她眼角的湿痕,忽然想起外公的病房窗台上,那盆始终没开花的月季——外公走后,他去收拾东西,发现花盆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外公歪歪扭扭的字:“新叶比花好,能等来年。”
“这月季的新叶,”A指着砖缝里刚冒的芽,“长得挺快。”
B没接话,只是盯着那株月季看了很久。收废品的三轮车停在不远处,车斗里的塑料瓶被风吹得叮当响。她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块干硬的馒头,掰了点碎渣,撒在砖缝边的土里。
“我看人家养花,都要施肥。”她梗着脖子说,像在跟谁赌气。
A的心里忽然暖了一下。他知道,那半块馒头,大概是她今天的午饭。
第二天清晨,A来的时候,发现砖缝边多了块木板,斜斜地挡在墙根,刚好能遮住飘过来的雨水。木板上用红漆写着个歪歪扭扭的“护”字,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
砖缝里的月季,新抽的芽已经绽开了,小小的叶片卷着边,像只攥紧的小拳头。A蹲下来,用喷壶往根须附近喷水,水珠落在叶面上,顺着锯齿滚下来,滴在木板上,发出嗒嗒的响。
他忽然觉得,这株从砖缝里挣出来的月季,像极了那些被生活摁在泥里的人——看着柔弱,却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长出点新绿,等着某个晴天,能把影子投在阳光下。
第二章 拆迁队的铁铲
七月中旬,梅雨季终于结束了。毒辣的太阳把墙根的积水晒得冒白烟,砖缝里的月季却像疯了似的长,茎秆蹿到了半尺高,叶片层层叠叠,绿得能滴出油来,最顶端的枝条上,冒出个绿豆大的花苞,裹着层青绿色的萼片,像个藏在叶丛里的秘密。
A每天都来量花苞的大小,用手机拍下来存在相册里,从绿豆大到指甲盖大,再到硬币大,青绿色的萼片渐渐透出点红,像姑娘害羞时泛起的红晕。
B也来得勤了。她不再骂他神经病,有时会站在楼道门口,看着他给月季浇水,手里的废品袋越攥越紧,指节泛白。有次她捡了个摔碎的陶瓷碗,特意把没碎的半片碗底留着,洗干净了放在砖缝边,当成简易的接水盆。
“拆迁队的人说,下周就来拆楼。”这天B的声音带着点慌,她刚从居委会回来,手里捏着张印着“拆迁通知”的纸,纸边被攥得发皱。
A给花苞喷水的手顿了顿。花苞已经有乒乓球大了,青绿色的萼片裂开道缝,透出点艳红,像被不小心打翻的胭脂。“能再等几天吗?”他问,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祈求。
B把通知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等?推土机可不等你这破花。”她的眼圈有点红,“我儿子那盆月季,也是没等开花就……”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喉咙动了动,像吞了块石头。
接下来的几天,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气息。邻居们忙着搬家,楼道里堆满了打包的纸箱,胶带撕裂的声音此起彼伏。A往砖缝里塞了些碎布条,想挡住可能掉落的砖块,B则把那块木板钉得更牢了,用的是她从工地上捡的生锈铁钉。
花苞长得更快了,艳红的花瓣已经顶得萼片微微张开,像个迫不及待要露面的小姑娘。A查了资料,说“月月红”的花期能持续一周,只要熬过这几天,就能看见花开。
他甚至开始想象花开的样子——像外公院墙上的那些,艳得像火,花瓣边缘带着点卷,风一吹就簌簌地动,像在跟人打招呼。
拆楼的前一天傍晚,A特意提前收工,买了包最便宜的营养液,想让花苞长得再快点。他走到墙根时,却看见B蹲在那里,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
砖缝里的月季被拦腰折断了。
青绿色的茎秆断口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像在流血,叶片散落一地,被踩得皱巴巴的,那个即将绽放的花苞掉在积水里,艳红的花瓣被泡得发白,像块被揉烂的红绸布。
“是……是搬家的小孩弄的。”B的声音哽咽着,手里攥着半截断茎,指缝里全是绿褐色的汁液,“我看见了,想拦,没拦住……”
A蹲下去,捡起那个泡在水里的花苞。花瓣已经软了,像块湿抹布,却还能闻到点淡淡的香,甜得发苦。他想起外公花盆底下的字条,想起B儿子没等到开花的月季,想起这半个月来,那些小心翼翼的浇水、施肥、挡雨——原来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注定等不到结果。
“它还能活吗?”B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希望,像抓住根救命稻草。
A摸着断茎上残留的绒毛,那里还带着点温度,是被太阳晒过的暖。他把断茎插进砖缝里,尽量让断口靠近根部的土:“月季的生命力强,说不定……能再抽新芽。”
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不信。他知道,断了根的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怎么也飞不起来了。
B没说话,只是蹲在那里,把散落的叶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进那个装过馒头的塑料袋里。叶片上的锯齿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滴在叶片上,红得像花。
拆楼的推土机是第二天清晨来的。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地面都在抖,A站在警戒线外,看着老旧的居民楼像块饼干似的被压碎,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B站在他旁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叶片的塑料袋,指节白得像纸。
“没了……”她喃喃地说,像在说楼,又像在说别的。
推土机碾过墙根时,A看见那株被折断的月季,连同那块写着“护”字的木板,一起被碾进了泥里,连点绿都没剩下。
灰尘呛得人睁不开眼,A却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他忽然想起外公说过的话:“新叶比花好,能等来年。”可有些东西,连等到来年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章 窗台上的新叶
秋天的时候,A换了家花店,离原来的居民楼很远。
他租了间带阳台的小屋,阳台朝北,光照不好,却还是买了个陶盆,装了半盆从郊外挖的黑土。搬家那天,他特意绕到拆迁后的空地,在瓦砾堆里翻了很久,指甲缝里全是泥,终于找到一小块月季的根须——被砖块压着,已经发黑,却还攥着点潮湿的土。
他把根须埋进陶盆里,放在阳台最显眼的位置,每天早上都去看,像在等待一个奇迹。
B也搬了家,搬到更远的棚户区。她偶尔会给A打电话,用的是路边的公用电话,每次都说不了几句,无非是“今天收了多少废品”“天气冷了多穿点”,却从不提那株月季。
十一月的一天,A下班回来,发现陶盆里冒出个米粒大的芽,银灰色的,裹着层绒毛,像只缩成球的小虫子。他愣了很久,突然蹲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陶盆里,溅起细小的泥点。
他给B打了电话,声音抖得厉害:“它……它长新芽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A以为线断了,才听见B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嗯,我就知道。”
新芽长得很快,像被施了魔法。没过多久就舒展开叶片,巴掌大,边缘的锯齿像小锯子,叶背的绒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A给它换了个大点的盆,搬到窗台上,那里能晒到点下午的太阳。
春节前,B来看过一次。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新棉袄,是用收来的旧衣服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她自己腌的咸菜。
“长得真好。”她站在窗台边,看着那株月季,叶片已经长了七八片,绿得发亮,新抽的茎秆挺得笔直,像根小小的绿玉柱。
“快开花了。”A给她倒了杯热水,水汽模糊了镜片。
B摇摇头:“不用急着开花,先长叶。”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叶片,像怕碰碎了,“我儿子以前总说,叶子绿了,花就不远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窗户照在月季的叶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B坐在小凳上,絮絮叨叨地说她收废品时的事:谁家扔了盆快开花的茉莉,谁家的小孩把气球系在树枝上,说得很慢,却很仔细。A坐在旁边听着,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开春后,月季的茎秆上冒出了花苞,不是一个,是三个,像三颗小小的红玛瑙,藏在叶丛里。A每天都数一遍,看着它们从绿豆大长到指甲盖大,再到硬币大,青绿色的萼片渐渐裂开,露出里面艳红的花瓣。
B来得勤了,每次来都带着点东西:有时是几颗糖,有时是个捡来的漂亮石子,说是给花盆当装饰。她不再提儿子,也不再提拆迁的楼,只是看着月季的叶片,眼神里带着点柔和的光。
花开的那天,是个周末。A早上醒来,就闻到股甜腻的香,跑到窗边一看,三个花苞全开了,艳得像火,花瓣边缘带着点卷,风一吹就簌簌地动,像在跟人打招呼。
他给B打了电话,想让她来看,却被告知她住院了——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得了急性肝炎。
A买了束新鲜的月季,赶到医院时,B正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却笑着指了指窗台:“你看,我让护士从外面折了支月季,插在瓶子里。”
窗台上的玻璃瓶里,插着支半开的月季,花瓣艳得像火,旁边放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片干枯的月季叶——是从砖缝里捡的那些。
“你看,”B指着玻璃瓶里的月季,又指了指A带来的花,“花谢了,还有新的开。”
A坐在床边,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明白,有些生命从来不是为了短暂的绽放,而是为了在绝境里留下点什么——像砖缝里的卷须,像陶盆里的新芽,像那些藏在叶片背后的念想,总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长出点新绿,告诉我们:只要叶还绿着,希望就还在。
出院那天,B把那几片干枯的月季叶留给了A,说:“留着吧,等明年,让它跟新叶作伴。”
A把叶片夹在书里,放在窗台边的书架上,正对着那株月季。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叶片上的锯齿投在书页上,像一行行温柔的诗。
他知道,这株月季的叶子,会落了长,长了落,一年又一年。而那些藏在叶片背后的故事,也会像这永不凋零的新叶,永远留在时光里,带着点甜腻的香,提醒着他:活着,本身就是一场盛大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