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幻想小说 > 花的一生(有许多花)
本书标签: 幻想 

郁金香

花的一生(有许多花)

A第一次见到那株郁金香时,是在三月末的城郊苗圃。

雪刚化透,泥土里还浸着冰碴子,风刮过光秃秃的苗圃,带着冻土特有的凛冽气息。他蹲在废弃的育苗棚角落,手指抠开一块冻得发硬的土块,里面蜷着个圆滚滚的球根,紫褐色的外皮皱巴巴的,像颗被人遗忘在寒冬里的干瘪土豆。球根顶端冒出点嫩白的芽,细得像缝衣线,却硬是从冰土里钻了出来,顶着层薄薄的霜。

“这东西活不成。”身后传来铁锨戳地的声音,粗哑的嗓音裹着白汽滚过来。

A回过头,看见个穿军绿色旧大衣的男人,正把一锨冻土甩到推车里。男人约莫五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脸膛被风刮得通红,颧骨上冻着两团僵硬的红,唯有手背的裂口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红。他是苗圃的看守人,B。

“是郁金香。”A捏着球根站起来,白手套上沾了层黑泥,“去年秋天埋下的种球,大概是忘了收。”

B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铁锨往地上一拄:“埋错地方了。这棚子漏风,冬天能冻到骨头里,开春又涝,球根早烂了半截。”

A把球根凑近看,确实有半边已经发黑,像被霉斑啃过的面包。可那点白芽还在动,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推着它往外挣,芽尖沾着的冰粒在他手心里慢慢化成水,凉得刺骨。

他想起十年前的春天。那时候他还是医学院的学生,每周都会去疗养院看外婆。外婆的病房窗台上总摆着个搪瓷杯,里面插着几支郁金香,是护工从城郊花市淘来的打折花。有次他带了包刚买的种球,蹲在疗养院的花坛边,教外婆怎么埋种球。外婆的手抖得厉害,抓不住小小的球根,他就握着她的手,一起把种球按进土里。

“郁金香要经过寒冬才会开,”外婆的声音混着止咳糖浆的甜腻,“就像人,得熬得过苦,才能盼到甜。”

可那年冬天,外婆没熬过去。肺炎引发了心衰,走的时候,窗台上的搪瓷杯空着,花坛里的种球还埋在冻土下,没人知道它们会不会发芽。

“扔了吧。”B推着车要走,车轱辘碾过碎石子,发出刺耳的响。

“我试试。”A把球根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那里暖和,能焐化点冰碴。

接下来的半个月,A每天都往苗圃跑。他在育苗棚最角落清出块两尺见方的地,用铁锹把冻土翻松,掺了些腐叶土,又找来块塑料布搭了个小棚,挡住傍晚的寒风。他把那株郁金香种进去时,发黑的半边球根已经软了,像泡烂的纸,可白芽又长了半寸,变成了嫩黄,像根被阳光吻过的细针。

B每次路过都要嗤笑一声。他给苗圃里的冬青剪枝时,铁锨总会故意往A的小棚边蹭,带起的土块溅在塑料布上,发出沉闷的响。

“白费力气。”他蹲在不远处抽烟,烟卷燃到尽头,烫了手指也没察觉,“我在这苗圃守了二十年,见过的花比人多,该烂的,怎么救都没用。”

A没理他。他从医院食堂打饭时,总会多要个馒头,泡在温水里搅成糊糊,当成肥料浇在土里。那株郁金香长得慢,像是在跟冬天赌气,茎秆细得能被风吹断,叶子也只展开两片,边缘卷着焦黄色,像被火燎过。

直到四月中旬的一个清晨,A掀开塑料布时,看见茎秆顶端鼓了个小小的苞。青绿色的,裹得像颗没剥壳的豌豆,却硬是从细弱的茎秆上挺了起来,像举着个不肯熄灭的火把。

他蹲在那里看了很久,晨露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远处传来B的咳嗽声,他正背着喷雾器给月季打药,药雾在朝阳里散开,像层薄纱。

“要开了?”B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喷雾器的喷头还在滴着水。

A点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花苞,硬邦邦的,却带着股活气。

B没说话,蹲在他旁边,掏出烟盒想抽,又塞了回去。他的目光落在花苞上,那双被风沙磨得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像被风吹起的尘埃。

“我闺女以前也喜欢这花。”他忽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十五岁那年,我带她来买种球,她非要自己挑,选了包最艳的红。”

A没接话,知道这种时候,听着就好。

“种在院子里,第二年开春真的开了,红得像火。”B的手在膝盖上摩挲着,那里有块硬币大的疤,“后来她生了场病,白血病,住院的时候总念叨,说想看看花。等我从医院跑回来,花早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杆。”

他笑了笑,笑声里裹着冰碴:“那之后,我就来这苗圃守着了。看着花开花谢,倒比看人强,至少它们不会突然就没了。”

风从棚子缝隙钻进来,吹得郁金香的叶子轻轻晃。A忽然觉得,这株花和B有点像,都把自己埋在硬邦邦的壳里,不肯让人看见底下的软。

那天下午,A值完夜班,特意绕到苗圃。夕阳把育苗棚的影子拉得很长,B正蹲在他的小棚边,往土里埋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些碎碎的蛋壳,混着腐熟的羊粪,是上好的肥料。

“别让它渴着。”B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没看A,径直往工具房走,军绿色大衣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沙沙的响。

A蹲下来,看着被新土盖住的蛋壳,忽然觉得,这冻土下的芽,或许真的能熬到开花。就像有些伤口,看着结了疤,底下却还在悄悄长,等着某个暖春,能重新挣出点绿来。

花苞鼓得越来越快,像被谁吹了气的气球。青绿色的外皮上渐渐透出点粉,像姑娘脸上没匀开的胭脂,一层叠着一层,看得人心里发紧。

A特意查了资料,说郁金香的花期只有一周,得格外小心。他给小棚加了层塑料膜,挡住正午的强光,又在旁边支了个小支架,怕细弱的茎秆撑不住花苞的重量。

C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那天A刚给花浇完水,转身就看见个穿浅蓝连衣裙的姑娘站在棚外,手里举着素描本,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动着。她的头发扎成松松的马尾,几缕碎发被风吹到脸颊边,沾着点阳光的金。

“抱歉,”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像盛着露水的玻璃珠,“我从这边路过,觉得它特别好看,就画了几笔。”

A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郁金香,花苞的粉已经透得很明显了,像裹着层薄纱的梦。“它快开了。”

“我知道,”姑娘笑着指了指素描本,“我爸爸以前是种花的,他告诉我的。郁金香的花苞透出颜色,就像姑娘上了妆,离出嫁不远啦。”

她叫C,是附近美院的学生,来城郊写生时迷了路,误打误撞到了苗圃。她说她爸爸以前有个很大的花圃,种满了郁金香,后来爸爸得了重病,花圃卖了治病,可最后还是没留住。

“我总觉得,花是有记忆的,”C蹲在棚边,手指隔空描摹着花苞的形状,“你对它好,它就拼命开给你看。”

A想起外婆病房里的搪瓷杯,想起B埋在土里的蛋壳,忽然觉得这话有道理。

接下来的几天,C每天都来。她不总画画,有时就坐在小棚边看书,阳光透过塑料膜照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A给花浇水时,她就递过干净的抹布,让他擦去手上的泥。B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却把自己搭在工具房门口的旧帆布拿过来,铺在地上,让C坐着。

“预报说这周末有暴雨。”周五那天,B拿着收音机过来,里面正播报着天气预报,滋滋啦啦的响,“风还不小,能把这棚子掀了。”

A的心沉了沉。郁金香的花苞已经完全透出了粉,甚至能看见层层叠叠的花瓣轮廓,像个马上要绽开的笑脸。这时候淋雨,怕是会烂在花苞里。

“我找些竹竿来加固。”A转身就要去工具房。

“我家有防水布,”C站起来,裙摆扫过地上的草,“我回去拿,再带些绳子,肯定能护住它。”

那天下午,三个人忙了很久。A和B用竹竿搭了个更结实的架子,C把带来的防水布铺在上面,用绳子一圈圈捆紧,像给花搭了个小小的城堡。做完这一切时,夕阳已经落到了苗圃尽头的杨树林里,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样应该没事了。”C拍了拍手,脸上沾了点灰,像只花脸猫。

B看着加固好的小棚,难得没说丧气话,只是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但愿吧。”

周六的雨是后半夜开始下的。A在医院值夜班,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心一直悬着。凌晨三点,急诊刚好没病人,他跟同事打了声招呼,抓起雨衣就往苗圃跑。

雨下得像瓢泼,风裹着雨丝抽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苗圃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A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育苗棚走,远远看见小棚的防水布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有一角已经松了,在雨里疯狂地甩动。

“该死!”他骂了句,加快脚步冲过去。

刚抓住松动的绳子,就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是竹竿断裂的声音。紧接着,整个架子猛地塌了下来,防水布被风卷着飘向远处,露出底下的郁金香——它的茎秆从中间折断了,粉嫩嫩的花苞摔在泥水里,被雨水打得剧烈摇晃,像个被人遗弃的婴儿。

A扑过去把花苞从泥里捞出来,花瓣的边缘已经被泥水浸得发乌,断口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像在流血。他想把它扶起来,可断了的茎秆软得像面条,怎么也撑不住花苞的重量。

这时候,B也来了。他浑身湿透,手里还攥着根断了的绳子,看见眼前的景象,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还有办法吗?”A的声音在发抖,雨水和什么温热的东西混在一起,从脸上往下淌。

B蹲下来,摸了摸断口处的汁液,又捏了捏花苞,最后摇了摇头,声音哑得像破锣:“断了筋了,活不成了。”

雨还在下,打在两人的背上,发出沉闷的响。A捧着那株断了的郁金香,忽然想起外婆走的那天,他去花坛里挖种球,挖出来的全是烂成泥的球根,连点白芽都没剩下。

那天之后,A有半个月没去苗圃。他把自己埋在医院的工作里,手术一台接一台,好像只要不停下来,就不用想起那株没开成的花。

C给他发过几条信息,问花怎么样了,他都没回。直到有天值完夜班,看见C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玻璃罐。

“我把它做成干花了。”C把罐子递给她,里面是那株郁金香的花苞,已经彻底干硬了,粉色褪成了灰,却还保持着含苞的样子,“我爸爸说,没开的花做成干花,就能永远等着开花了。”

A接过罐子,罐壁凉得刺骨。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了,只能看着C转身离开,浅蓝的裙摆消失在医院门口的人流里,像一滴被阳光晒干的泪。

回到宿舍,他把玻璃罐放在窗台上。阳光照在干硬的花苞上,透出点模糊的影,像个没做完的梦。他忽然明白,有些花是注定开不了的,就像有些人,注定要留在寒冬里,等不到暖春。

入夏的时候,A收到了C的短信,说她要转学去南方了,那边有大片的郁金香花田。

“我会在那里画很多很多开花的郁金香,”短信里说,“等你有空了,就来看看吧,它们开得可热闹了。”

A回了个“好”,却知道自己大概不会去。有些热闹,看了只会更觉得冷清。

他又开始往苗圃跑,只是不再去育苗棚的角落。B在苗圃中间开辟了块新地,种上了波斯菊,说这种花贱,不用操心,到了秋天能开成一片海。

A就帮着他除草、浇水,有时两人坐在地埂上,半天不说一句话,只听着风吹过花丛的声音,倒也不觉得尴尬。

“其实那株郁金香,”有天傍晚,B忽然开口,手里的烟卷快燃到了尽头,“我早就看出它活不成了。球根烂得太深,就算没那场雨,开出来也是残的。”

A没说话。

“可看着你天天往那跑,”B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干花,“就想起我闺女当年,也是这么跟花较劲。她种的那盆含羞草,明明旱死了,她还天天浇水,说说不定能活过来。”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波斯菊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像无数只小巴掌在拍。

秋天来得很快。苗圃里的波斯菊开了,粉的、白的、紫的,铺成一片绚烂的海。A在原来种郁金香的地方,翻出了几个小小的新球根,是原来的母球腐烂前结下的,紫褐色的,圆滚滚的,像颗颗饱满的珍珠。

“能种。”B蹲在旁边看,“这东西贱,只要有土,就能往下扎。”

A把新球根收进小布袋里,放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他想起C说的南方花田,想起外婆花坛里烂掉的种球,忽然觉得,有些东西从来没真正消失过。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藏在土里,等着下一个春天。

入冬前,A调去了南方的医院。走的那天,B来送他,手里捧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满满一包郁金香种球,红的、黄的、粉的,个个饱满。

“在南方种这个,不用怕冻。”B把纸包往他怀里塞,“别像上次那样埋错地方。”

A点点头,把种球紧紧抱在怀里。车开的时候,他看见B站在苗圃门口,军绿色的大衣在风里鼓着,像面不肯倒下的旗。

南方的春天来得早。A在医院的花坛里,埋下了那些种球。没过多久,就冒出了嫩黄的芽,一片一片的,像撒在地上的星星。

有天查房回来,他看见花坛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正举着素描本在画什么。浅蓝的连衣裙,松松的马尾,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闪着金。

“它开了。”C转过身,笑着对他说,眼睛亮得像盛着光。

A走过去,看见花坛里的郁金香全开了,红的像火,黄的像蜜,粉的像霞,一朵挨着一朵,热闹得像在唱歌。风拂过花丛,花瓣轻轻晃,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他忽然想起那个埋在冻土下的芽,想起风雨里折断的茎,想起那些藏在土里的新球根。原来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白费力气,就像郁金香总要熬过寒冬,有些告别,其实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C把素描本递给他看,上面画着满满一园的郁金香,每一朵都开得灿烂,像无数个被温柔接住的春天。

A笑了,眼角有些湿润。他知道,这个春天,有很多花,正在土里,悄悄发芽。

上一章 荷花 花的一生(有许多花)最新章节 下一章 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