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第一次见到那丛蔷薇时,是在四月的雨里。
连绵的春雨下了整周,老旧的居民楼墙皮被泡得发涨,一块灰黑色的水泥块“啪”地砸在积水中,溅起的泥点糊了他半条裤腿。他蹲在墙根下,伞骨压着眉骨,视线穿过雨帘,落在那丛从断墙裂缝里钻出来的绿上。
藤蔓细得像晒褪色的麻绳,却缠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拼命往上爬,叶片被雨水打得蜷成小筒,边缘泛着病态的黄。最顶端的枝桠上,挂着个指甲盖大的花苞,紫黑色的,像颗被人遗弃的纽扣,被雨丝抽打着,随时要掉下来。
“这破墙都要塌了,还长这玩意儿。”身后传来扫帚划过地面的刺啦声,混着女人的抱怨。
A回过头,看见个穿橙红色环卫服的女人,正把积水里的枯枝扫进簸箕。她的头发用根红绳随便捆在脑后,几缕湿发贴在额角,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褐色的疤,像条褪色的蚯蚓。她是这片的环卫工,B。
“是蔷薇。”A站起身,伞沿滴下的水打在鞋面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B往断墙那边瞥了眼,嘴角撇出个嘲讽的弧度:“蔷薇?我看是野刺玫还差不多。长在这破地方,除了扎人还能干嘛?”
A没接话。他认得这种蔷薇,是最普通的单瓣粉蔷薇,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墙上爬满了。每到四月,粉白的花瓣能把整面墙铺成花毯,风吹过就簌簌地落,像下了场香雪。外婆总说,蔷薇性子野,给点土就能活,可开起花来,比谁都热闹。
十三岁那年的春天,外婆在摘蔷薇花晒茶时摔了一跤,髋骨骨折后就再没站起来。病床靠窗的位置,原本该爬满蔷薇的地方,后来砌了堵新墙,墙缝里偶尔钻出几株细藤,没等开花就被除草的工人拔掉了。
“这墙下个月就要拆了。”B把簸箕里的枯枝倒进推车,铁簸箕磕在车帮上,发出刺耳的响,“拆迁办的人来看过,说再不拆要砸到人。”
A的目光又落回那个紫黑色的花苞上。雨还在下,藤蔓被泡得发沉,却依旧死死地扒着墙缝,像只不肯松手的手。
接下来的半个月,A每天下班都会绕到断墙这儿。他从公司带了个小小的喷壶,趁B清扫的间隙,往蔷薇根部的裂缝里浇点清水——不敢多浇,怕积水烂根。B有时会停下扫帚看着他,嘴里嘟囔着“闲得慌”,却从没真的阻止过。
花苞没怎么见长,倒是藤蔓又抽出了新枝,嫩绿色的,带着细密的绒毛,顶端的刺尖儿红得像血。A用手指碰过一次,被扎得疼了半天,指尖留下个细小的血点,像颗没长熟的红痣。
“你这人真怪。”这天B收工早,蹲在对面的台阶上看他浇水,“花店里十块钱能买一大束,非要跟这破墙较劲。”
A把喷壶塞进公文包,公文包的边角磨得发白,是他刚工作时买的廉价货。“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B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块干硬的馒头,“不都是花吗?开了谢,谢了开,有啥意思?”
她啃了口馒头,碎屑掉在胸前的衣襟上。A注意到她脖子上挂着根红绳,绳头坠着个小小的银锁,锁身被磨得发亮,看不清上面的花纹。
“我儿子以前也喜欢花。”B忽然开口,馒头在嘴里嚼得很慢,“那年他五岁,我带他来这边收废品,他看见别人家院墙上的蔷薇,非要摘一朵。我没让,说带刺,扎手。”
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飘着潮湿的土腥味。B的声音很轻,像怕被风吹走。
“后来他生了场病,白血病,住院的时候总说想看看蔷薇。我从菜市场捡了支别人扔的,插在矿泉水瓶里给他送去,花瓣都蔫了,他还攥在手里不肯放。”她笑了笑,笑声里裹着沙砾,“走的时候才六岁,手里还捏着那支烂花。”
A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想起外婆临终前,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着,像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后来他才发现,床单上被抠出了几个细小的洞,像被蔷薇的刺扎过。
“墙要拆了,这花留不住。”B站起身,把剩下的馒头塞进塑料袋,“别白费力气了。”
她推着清洁车慢慢走远,橙红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巷子里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走的残阳。A蹲在断墙前,看着那丛蔷薇,忽然觉得它和B有点像,都带着刺,都把自己埋在硬邦邦的壳里,却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悄悄往出挣。
第二天A去的时候,发现断墙根多了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别碰,开花呢。”字迹是用黑色水笔画的,边缘被雨水晕开了点,像朵模糊的墨花。他知道是谁写的。
花苞终于开始鼓了,紫黑色的外皮慢慢透出点粉,像姑娘脸上偷偷抹的胭脂。A查过天气预报,说周末是晴天,气温也会回升——也许,它真的能赶上开花。
他甚至在心里盘算过,等花开了,就拍张照片给B看。告诉她,有些花就算长在断墙里,也能开得好好的。
周末的太阳难得地烈,把巷子里的积水晒得冒白烟。A特意早起了半小时,买了两个热包子,想等B来的时候给她一个。
他走到断墙前,脚步猛地顿住了。
蔷薇的藤蔓被扯断了大半,嫩绿的新枝七零八落地躺在泥里,断口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像在流血。那个刚透出粉色的花苞掉在积水里,被踩得扁扁的,粉白的花瓣碎在泥水里,像块被揉烂的糖纸。
不远处,几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正扛着铁锹往卡车里装东西,车身上印着“拆迁队”三个红色的大字。
“你们干什么?”A的声音在发抖,他冲过去,想把地上的藤蔓捡起来,手指却被断刺扎得全是血。
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叼着烟走过来,不耐烦地挥挥手:“拆墙啊,没看见?这破墙早该拆了,留着碍事。”
“这花还活着!”A指着墙缝里剩下的半截藤蔓,那里还挂着片没掉的叶子,在风里抖得厉害。
“活着又咋地?”男人嗤笑一声,“一棵破草而已,比人命还金贵?”他抬脚往墙缝里踹了一脚,砖石簌簌地往下掉,把最后那点绿彻底埋了起来。
A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他看着那堆被踩烂的花瓣,忽然想起B儿子手里那支蔫掉的蔷薇,想起外婆床单上的小洞,想起自己这些天小心翼翼浇的水——原来有些东西,不是你护着,就能留住的。
“小A?”B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慌。
她大概是看见拆迁队的车了,跑过来的时候,清洁车都没顾上停稳,车轱辘撞在路沿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她看着地上的狼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干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他们把花……”A想解释,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
B没说话,只是慢慢蹲下去,用戴着手套的手,一片一片地捡那些碎在泥里的花瓣。她的动作很轻,像在捡什么稀世珍宝,手套被泥水浸透,贴在手上,显出骨节的形状。
“别捡了。”A想拉她起来。
“还能活。”B的声音很固执,带着点哭腔,“把根挖出来,种在别的地方,还能活的。”
她真的从清洁车的工具箱里翻出把小铲子,跪在泥水里,一点一点地往墙缝里挖。砖石划破了手套,血从破口处渗出来,染红了周围的泥。可她像没看见似的,只是不停地挖,嘴里反复念叨着:“还能活,肯定能活……”
拆迁队的男人在旁边看得直乐,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说“这疯婆子”。A冲过去挡在B身前,瞪着那些人,眼睛里像要冒火。
“看什么看?”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狠劲,“滚!”
那些人大概是被他的样子唬住了,骂骂咧咧地收拾东西上了车。卡车发动的时候,排气管喷出的黑烟裹着尘土,落在B的背上,像给她披了件灰黑色的蓑衣。
她还在挖,墙缝里的土被挖出来,堆在旁边,里面混着断刺和碎叶。A蹲下去,帮她一起挖,指甲缝里全是泥,被刺扎出的血珠滴在土里,洇出小小的红点。
挖了很久,终于摸到了底下的根。细细的,像一团乱麻,有些地方已经被砖石压得发黑,却还攥着一小块潮湿的土,不肯松开。
B把根小心地放进一个干净的塑料袋里,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她站起身的时候,膝盖在地上磕出了青紫色的印子,可她好像不疼,只是把塑料袋紧紧攥在手里,红绳上的银锁在胸前晃来晃去。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种。”她说,声音里带着点异样的亮,“城郊的荒地,没人管,能让它好好长。”
A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说不出“没用了”这三个字。他知道,这根大概活不成了,就像B的儿子,就像他的外婆,有些离开,是留不住的。可他还是点了点头,说:“我陪你去。”
他们没坐公交,就那么走着。B推着清洁车,A跟在旁边,两人谁都没说话。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拖在地上的伤。
走到城郊荒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B选了块靠近水渠的地方,用小铲子挖了个坑,把那团乱根放进去,填上土,又从水渠里舀了点水浇上。
“这样就好了。”她拍了拍手上的土,脸上带着点笑,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A看着那片被新土覆盖的地方,平平无奇,和周围的荒地没什么两样。可他知道,那里埋着一丛没开成的蔷薇,埋着一个母亲的念想,埋着些说不出口的疼。
回去的路上,B把脖子上的银锁摘下来,递给A。锁身确实磨得很亮,背面刻着个小小的“安”字。
“给你吧。”她说,“我儿子的名字,叫安安。我留着也没用了。”
A没接,把银锁推了回去。“你留着。”他说,“说不定,它还能开花呢。”
B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银锁上,发出清脆的响。像四月的雨,落在断墙的裂缝里,落在那些永远开不了的花上。
入秋的时候,A换了工作,去了另一个城市。
走的那天,他去巷子里看了看。断墙已经拆了,原地堆着些建筑垃圾,被风吹得蒙了层灰。B不在,清洁车停在原来的位置,车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把小铲子,孤零零地躺在角落里。
他没去告别。有些再见,说出来反而更难过。
新城市的秋天总是下雨,绵绵密密的,像化不开的愁。A租的房子在一楼,窗外有片没人打理的荒地,长满了野草。他偶尔会想起那丛断墙上的蔷薇,想起B跪在泥水里挖根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十二月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个厚厚的信封,寄件人地址是原来的巷子,名字写着B。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沓照片。照片拍得很模糊,像是用旧手机拍的,全是城郊那片荒地。第一张是夏天,荒草长得比人高,什么都看不清。中间几张是秋天,草黄了,能看见靠近水渠的地方,有丛绿得扎眼的植物,藤蔓上带着刺,缠在枯草上往上爬。
最后一张是冬天,雪盖在地上,那丛植物的藤蔓被冻得发黑,却还牢牢地扒着地面,顶端的地方,顶着个小小的、紫黑色的东西——像个花苞。
照片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字:“它没死。”
A把照片放在窗台上,看着窗外的荒地,忽然笑了。他想起外婆说的,蔷薇性子野,给点土就能活。原来真的是这样。
第二年春天,A请了年假,回了原来的城市。
他先去了巷子,断墙的位置已经建起了新的楼房,刷着亮闪闪的白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他向邻居打听B,邻居说,开春的时候她就辞了环卫工的工作,去城郊的苗圃打工了,听说那边包吃包住,还能天天看花。
A又去了城郊的荒地。水渠边的蔷薇已经爬满了半面废弃的篱笆,粉白色的花热热闹闹地开着,风一吹,花瓣落得满地都是,像铺了层碎雪。
一个穿着苗圃工作服的女人正在给花浇水,背影很熟悉,红绳在脑后晃来晃去,银锁的链子在阳光下闪着光。
“B。”A喊了一声。
女人回过头,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蔷薇。“你来了。”
“它开得真好。”A走到篱笆边,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淡淡的香。
“嗯,”B点点头,眼里的光很亮,“我天天来浇水,它就开了。你看,这新抽的枝,都爬到那边的树上了。”
她指着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蔷薇的藤蔓果然缠了上去,枝头的花苞正鼓着,像要把整棵树都开满花。
“苗圃的老板说,等秋天结了籽,就把籽撒到各处去,让更多地方都长出蔷薇。”B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到时候,走到哪儿都能看见花。”
A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花是不会死的。它们会换个地方,换种方式,继续开下去。就像那些离开的人,会变成风,变成雨,变成花开的声音,一直陪着你。
离开荒地的时候,A的口袋里多了一小包蔷薇籽,是B塞给他的。“回去种在你窗外的荒地上,”她说,“肯定能活。”
火车开的时候,A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口袋里的蔷薇籽硌着腿,像颗小小的、带着刺的希望。
他知道,等回到新城市,他会把这些籽撒在窗外的荒地上。不用特意浇水,不用特意施肥,就那么让它们自己长。
也许明年春天,那里也会开出一片粉白色的花,热热闹闹的,像谁在说:你看,我又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