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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竹桃

花的一生(有许多花)

A第一次撞见那丛夹竹桃时,是在六月的暴雨后。

她蹲在巷尾的墙根下,校服裙的下摆沾着泥。刚放学的孩子举着伞跑过,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胳膊上,凉得像冰。她没躲,只是盯着墙缝里那丛被雨打得蔫头耷脑的绿——细瘦的枝桠缠着锈铁丝,叶片被淋得发亮,边缘卷成小筒,最底下藏着个青绿色的花苞,像颗攥紧的拳头。

“脏死了,离远点。”一个尖利的女声刺过来。A抬头,看见穿花衬衫的女人叉着腰站在对面门阶上,是这片区的包租婆B。女人的烫卷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颊上,金耳环在阴雨天里闪着冷光,“这破花有毒,毒死你偿命啊?”

A没应声,伸手把被风吹歪的枝桠扶了扶。指尖触到叶片背面的绒毛,软乎乎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她认得这花,外婆家的院墙上爬满了,春夏开得轰轰烈烈,粉红的花瓣能把半面墙染成云霞。外婆总说夹竹桃性子烈,沾了汁水会痒,可她偏爱摘一朵别在A的辫梢,说“姑娘家就得带点刺才好看”。

去年秋天外婆走后,那丛夹竹桃被舅舅砍了烧火。A偷着捡了把种子,装在玻璃罐里带进城,没想上周搬家时罐子摔碎在巷尾,种子混着碎玻璃滚进了墙缝。她以为早被车轮碾成泥,竟在这场暴雨后,钻出了这么点绿。

“跟你说话听见没?”B踩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过来,抬脚就要踹。A猛地扑过去,用后背护住那丛夹竹桃。泥水溅在她后颈,凉得她打了个哆嗦,却死死咬着唇没出声。

B的脚悬在半空,看着女孩佝偻的背影,忽然嗤笑一声:“跟你那死鬼妈一个德性,倔得像头驴。”她转身往回走,嗓门敞亮得能掀翻屋顶,“告诉你爸,这个月房租再拖,就卷铺盖滚蛋!”

A慢慢直起身,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贴着皮肤发黏。她看着B的房门“砰”地关上,才蹲下来轻轻抚摸夹竹桃的叶片。雨还在下,墙根的积水里漂着烂菜叶和烟蒂,这株瘦弱的绿却像块吸铁石,把她所有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A每天放学都绕到巷尾。她从家里偷拿了个豁口的搪瓷碗,装着淘米水往墙缝里浇;看见有孩子揪叶子,就攥着书包带站在旁边,直到对方骂骂咧咧地跑开。有次B倒垃圾,看见她蹲在那里,故意把馊水泼在旁边,腥臭的液体溅到她裤腿上,她也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用小石子围起一圈“护栏”。

“你这丫头,脑子没毛病吧?”这天傍晚,B拎着酱油瓶回来,看见A正用小刀把缠在枝桠上的废电线割开。女孩的手指被铁丝划破了,血珠滴在叶片上,红得刺眼。

A把电线扔进垃圾桶,用嘴吮了吮指尖:“它会开花的。”

“开了又能当饭吃?”B撇撇嘴,却没再骂。她盯着那丛夹竹桃看了会儿,忽然说,“我年轻时候,这墙根也长过这花。”

A抬起头,眼里闪着光。

B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声音低了些:“那时候我男人还在,他说夹竹桃花期长,能从春开到秋。后来他跟人跑了,我就把花全拔了,看着闹心。”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剥开糖纸塞进A手里,“含着吧,甜的。”

水果糖在嘴里化开,橘子味的甜混着嘴里的铁锈味,奇异地熨帖。A看着B的背影,女人的脚步有些蹒跚,裤脚沾着灰,不像平时那样张牙舞爪。她忽然想起爸爸说过,B的男人是在她生不出孩子后走的,这些年一个人守着这栋老楼,脾气才变得像炮仗。

夹竹桃长得飞快,枝桠渐渐抽出新绿,叶片舒展得像把小扇子。那个青绿色的花苞也鼓了起来,透出点淡淡的粉,像姑娘抹了胭脂的脸颊。A开始在笔记本上画它,从歪歪扭扭的线条到能看出脉络的叶片,画满了整整三页。

这天她刚画完,就听见巷口传来争吵声。是爸爸和B在吵,爸爸的声音带着酒气,B的嗓门尖利得像刮玻璃。A跑过去,看见爸爸正揪着B的胳膊,眼睛通红:“不就是几百块房租吗?催命呢!”

“你喝死在外面我都不管,”B用力甩开他的手,手腕上的淤青露了出来,“别耽误我收租!”

“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爸爸指着B的鼻子吼道,唾沫星子喷了对方一脸。

A突然冲过去抱住爸爸的腰:“爸,我们回家。”她的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定,“明天我就去打工,房租一定能交上。”

爸爸愣了愣,酒似乎醒了大半。他看着女儿眼里的红血丝,忽然松开手,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起来。B看着这父女俩,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转身回了屋,只是关门的声音轻了许多。

那天晚上,A躺在床上,听着爸爸在隔壁房间翻来覆去。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她的笔记本上,那幅快画完的夹竹桃在夜里泛着浅白的光。她摸了摸口袋里B给的那颗糖纸,已经被攥得发皱,却还留着点橘子味的甜。

第二天一早,A在墙根发现了个小小的竹架子,是用旧竹竿搭的,刚好能让夹竹桃的枝桠攀上去。她抬头看向B的窗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却仿佛能看见那个嘴硬心软的女人,正躲在窗帘后偷偷看着这株慢慢长大的花。

暑假来得猝不及防,蝉鸣声把整条巷子都灌满了。A找了份发传单的工作,每天顶着大太阳站在商场门口,汗水把传单浸得发皱,换来的钱却只够交半个月房租。她依旧每天绕到巷尾,只是去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天边已经挂起星星,才能看见墙根那丛亮得扎眼的绿。

夹竹桃终于开花了。第一朵是在某个清晨绽开的,粉红的花瓣层层叠叠,边缘带着细微的波浪,像被阳光吻过的绸缎。A蹲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上班的人经过,才匆匆把落在花瓣上的露水抖掉,快步跑向公交站。

晚上回来时,她发现花瓣少了一片,缺口处还留着牙印。隔壁的小胖正举着弹弓躲在电线杆后,看见她来,吐了吐舌头就跑。A没追,只是把那朵缺了角的花轻轻捧在手里,花瓣上的纹路像老人手上的青筋,脆弱得一碰就碎。

“这花有毒,吃了会肚子疼。”B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根晾衣绳,“我刚才看见那小兔崽子揪花,已经把他爹妈叫来了。”

A抬起头,看见小胖的妈妈正拎着孩子的耳朵往这边走,孩子哭得惊天动地。她忽然笑了,眼角的泪却跟着掉了下来。

从那以后,B总在傍晚把竹椅搬到门口,一边择菜一边盯着巷尾。有次收废品的三轮车差点轧到夹竹桃,她拎着扫帚就冲了过去,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A知道后,第二天特意把发传单攒下的零钱换了袋苹果,放在B的门阶上,上面用红笔写着“谢谢”。

苹果没被扔掉,只是晚上A回家时,发现自己的门把手上挂着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热乎乎的菜包子,还冒着热气。

夹竹桃开得越来越热闹,粉红的花串从墙根一直爬到半墙高,像条流动的花河。路过的人总爱停下来看,有人说“这花真好看”,也有人提醒“有毒,别碰”。A把这些话都记在笔记本上,画花的间隙,就用铅笔在旁边写“有毒,但温柔”。

她的爸爸找了份工地的活,每天早出晚归,回家时身上总带着股汗味和水泥味。他不再喝酒,也很少和B争吵,有时还会在A去巷尾时,默默跟在后面,帮她把挡路的石块挪开。

“等攒够了钱,”一天晚上,爸爸忽然说,“我们就租个带院子的房子,也种一丛夹竹桃。”

A点点头,没说话。她知道爸爸的腰不好,在工地上搬砖很吃力,可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觉得那些辛苦都像花瓣上的露水,太阳一晒就会蒸发。

变故发生在八月的一个午后。A正在商场门口发传单,忽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爸爸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正在抢救。她疯了似的往医院跑,路上摔了好几跤,膝盖渗出血来也没感觉疼。

手术室外的长椅冰凉,A攥着口袋里的手机,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妈妈走得早,亲戚们早就断了来往,她忽然想起B,那个总是凶巴巴的女人,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念想。

电话接通时,B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迷糊:“谁啊?”

“B阿姨,”A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爸……我爸他……”

“在哪家医院?”B的声音瞬间清醒,“我马上到。”

B来得很快,骑着辆吱呀作响的旧自行车,车筐里还放着没洗完的菜。她把A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别怕”,手掌粗糙却很温暖。缴费、签字、找医生,她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金耳环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晃来晃去,竟晃出了点安心的味道。

爸爸最终还是走了。在手术台上挣扎了三个小时,最终没能睁开眼睛。A没哭,只是坐在太平间门口,看着B跑前跑后地办手续,看着她把自己的积蓄全取了出来,垫上了医药费和丧葬费。

“跟我回去吧。”处理完后事的那天,B牵着A的手说。巷子依旧嘈杂,墙根的夹竹桃开得正艳,粉红的花瓣落在她们脚边,像铺了层碎霞。

A摇摇头:“我得搬走了,这里的房租……”

“房租我免了。”B打断她,声音有些硬,“我这老楼正好缺个看门人,你帮我收收水电费,管你吃住。”她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串钥匙塞进A手里,“这是我隔壁房间的钥匙,以后那屋就是你的。”

A看着手里的钥匙,黄铜的钥匙柄被磨得发亮,上面还挂着个夹竹桃形状的钥匙扣。她忽然扑进B怀里,放声大哭,把这些天所有的害怕和委屈都哭了出来。B拍着她的背,没说话,只是金耳环的叮当声,混着女孩的哭声,在满巷的花香里慢慢散开。

秋天来的时候,A搬进了B隔壁的房间。屋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旧书桌,却被B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还摆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两朵新鲜的夹竹桃。

“别碰花瓣,”B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蒸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茎秆里的汁沾到手上会痒。”

A点点头,接过汤碗。是海带排骨汤,汤面上浮着层油花,喝在嘴里却鲜得很。她知道B平时省吃俭用,很少买肉,这碗汤不知攒了多久的钱。

日子渐渐有了规律。A白天去学校,晚上帮B抄水电表,收房租。B依旧爱骂人,却会在A放学前把饭菜做好,会在她写作业时把电视音量调小,会在她梦到爸爸哭出声时,悄悄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直到天亮。

夹竹桃还在开,只是花色渐渐深了些,从粉红变成了玫红,像沉淀了岁月的酒。A依旧每天给它浇水,只是不再用搪瓷碗,B找了个旧洒水壶,壶身上画着褪色的牡丹,说“给花喝水也得用个像样的家伙”。

有天放学,A看见B蹲在墙根,正用小铲子往土里埋什么。她走过去,发现是些鱼骨和虾壳,被碾得粉碎。

“这是最好的肥料,”B擦了擦手上的泥,“我以前种的夹竹桃,就靠这个长得旺。”

A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忽然想起外婆。外婆也总爱在花根下埋些厨余,说“花跟人一样,得吃点好的才有力气长”。她蹲下来,和B一起把碎骨埋进土里,指尖碰到对方的手,粗糙的,带着裂口,却比任何东西都让人安心。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一场霜冻把夹竹桃的叶子打蔫了,玫红的花瓣也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锦。A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心里空落落的。

“别担心,”B把一件旧棉袄披在她肩上,“这花命硬,等明年开春,又能冒出新叶来。”

A抱着棉袄,上面有股淡淡的樟脑味,像B身上的味道。她忽然想起爸爸说过的话,说要种一丛夹竹桃在院子里。她抬头看向B,女人正站在门口看雪,背影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单薄。

“B阿姨,”A轻声说,“明年春天,我们在院子里也种些夹竹桃吧。”

B回过头,眼镜片上落了层雪花:“好啊,多种点,红的粉的都来些。”

那个冬天,A常常和B坐在火炉边。B织毛衣,A写作业,炉火噼啪作响,把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温暖的画。B会给她讲年轻时候的事,讲她男人送她第一朵夹竹桃时的样子,讲她守着这栋老楼的日子。A也会讲外婆,讲爸爸,讲那些藏在心底的想念。

开春的时候,夹竹桃果然冒出了新芽,嫩红的,像婴儿的手指。A和B一起在院子里翻土,准备种新的花苗。B的动作有些迟缓,咳嗽也越来越频繁,却总说“没事,老毛病了”。

直到有天,B在翻土时突然晕倒,被送进医院,A才知道她得了肺癌,已经到了晚期。

医院的白色病房里,B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她看见A来,扯出个笑容:“那包夹竹桃种子……我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了,记得春天种上。”

A握着她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掉:“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看花呢。”

“傻丫头,”B摸了摸她的头,手背上的针孔密密麻麻,“人跟花一样,总有谢的时候。我这一辈子,争过,闹过,也怨过,能有你这么个丫头陪我最后一段,值了。”

她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那串黄铜钥匙,还有个小小的存折。“这是我攒的钱,不多,够你读到大学了。”她把钥匙和存折塞进A手里,“老楼你帮我看着,等夹竹桃开满了院子,就给我烧张照片看看。”

A点点头,把脸埋在B的手心里,那双手虽然瘦弱,却依旧温暖。

B走的那天,正是夹竹桃开始打花苞的时候。A没有哭,只是按照她的嘱咐,把她葬在了能看见老楼的山坡上。她把那串钥匙挂在脖子上,每天放学依旧去巷尾浇水,去院子里翻土,把B留下的种子撒进土里。

夏天到来时,院子里的夹竹桃开了,红的像火,粉的像霞,和巷尾那丛连成一片,把整栋老楼都裹进了花海里。A站在花影里,仿佛看见B正坐在竹椅上择菜,看见爸爸在给花浇水,看见外婆笑着把花别在她的辫梢。

她从口袋里摸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画着一朵完整的夹竹桃,旁边写着:“有些花带刺,却比谁都温柔;有些人嘴硬,却藏着最软的心。”

风穿过花海,花瓣簌簌地落,像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雨。A知道,这栋老楼,这丛花,还有那些爱过她的人,会永远留在她的生命里,像夹竹桃的花期,从春到秋,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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