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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荆花

花的一生(有许多花)

A第一次发现那株紫荆时,是在惊蛰后的第三个清晨。

他蹲在祠堂的残垣下,指尖抠着墙缝里的冰碴。昨夜的霜还没化透,青灰色的瓦片上凝着层白,一片碎瓦从檐角滑落,“啪”地砸在石阶上,惊飞了檐下筑巢的麻雀。他的目光越过满地瓦砾,落在东墙根那道裂口里——有株绿苗正从瓦缝里钻出来,茎秆紫得发黑,顶着两片圆乎乎的子叶,叶尖沾着的霜粒在晨光里闪着碎银似的光。

“这破地方还长草?”身后传来铁锨拖过地面的刺啦声。A回头,看见B背着半篓断砖,粗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老人的脊梁像张弯弓,每走一步,背篓里的碎砖就碰撞着发出哗啦响。他是村里的守祠人,在这里住了快一辈子,祠堂的梁木哪根生了虫,地砖哪块裂了缝,比自家炕头还清楚。

“是紫荆。”A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裤脚沾着的泥冻成了硬块,碰在石阶上硌得生疼。

B往瓦缝里瞥了眼,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火星子落在枯草里:“紫荆?那得长在院里的金贵物,能屈尊钻瓦缝?我看是野葛藤,长大了得把墙都撑塌。”

A没接话。他认得这苗。去年深秋,他在祠堂后墙的老紫荆树下埋过一把种子。那树是太爷爷亲手栽的,树干要两人合抱,每到三月,紫花能把枝头压得垂到地面,像谁把整匹紫绸披在了树上。去年冬天一场暴雪压塌了祠堂的东墙,老树也被砸断了主枝,开春后就再没抽芽,只留下满地枯瓣,被风吹进了瓦缝。

“祠堂下周就要拆了。”B把背篓卸在墙角,枯瘦的手指摸着开裂的墙皮,“镇上说这是危楼,留着挡路。”

A的目光又落回那株紫荆苗上。茎秆被瓦砾压得弯了腰,却硬是从石缝里挣出个弧度,子叶边缘泛着点青,像憋着股劲要往高长。他忽然想起太爷爷说过的话,紫荆这东西,皮实得很,断了根也能从老桩上冒新枝,只要给点土气,就能把命扎进石缝里。

接下来的十天,A每天天不亮就往祠堂跑。他从家里偷拿了个豁口的陶罐,把灶膛里的草木灰装进去,趁着B清扫的空当,一点点撒进瓦缝——不敢多撒,怕烧了根。B有时会停下铁锨看他,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嘴里嘟囔着“痴儿”,却从没真的把苗拔掉。

紫荆苗长得慢,十天过去,才抽出第三片真叶,叶片心形,脉络紫得像画上去的。A用手指量过,茎秆只比原来长了半寸,却把根须悄悄伸进了更深的石缝,有次他想把缠在根上的碎瓦挑开,竟发现根须已经把瓦片缠得死死的,像只不肯松手的手。

“你爹又打你了?”这天A蹲在墙根时,B忽然开口。他的额角贴着块布条,渗出血印,是昨天爹发现他偷拿草木灰,用烟杆打的。

A把脸埋在膝盖里,没应声。爹总说他不务正业,放着田里的活不干,天天守着堆破砖烂瓦,迟早要跟这祠堂一起烂在土里。

B蹲下来,烟袋锅的热气扑在A的耳后:“我年轻时候,也守着这树。”他往紫荆苗上弹了点烟灰,“那时候你太爷爷还在,总说紫荆花簇生,是骨肉相依的意思。后来打仗,村里男人都去参军,祠堂被炸塌了半边,就这树,断了半拉枝桠,来年开春照样开花。”

A抬起头,看见B的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里映着瓦缝里的绿。老人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麦饼:“垫垫肚子,干活才有劲。”

麦饼带着点霉味,A却吃得很香。他知道B的日子过得紧,守祠的月钱只够买米,这麦饼怕是从自己口粮里省出来的。

拆祠堂的前一天,A揣着攒了半年的硬币,跑了二十里山路去镇上,买了包最便宜的花肥。回来时天已经黑透,祠堂的轮廓在暮色里像头伏着的老兽,B正坐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明天他们来,这苗保不住。”B的声音混着风声,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A没说话,蹲在瓦缝边,把花肥碾成粉末,一点点撒进去。肥粒落在子叶上,像撒了层细盐。他忽然想起太爷爷临终前,手指在老紫荆树的树干上划着圈,说“树在,家就在”。

那天夜里,A做了个梦。梦见祠堂的东墙没塌,老紫荆树开满了花,紫得发稠的花瓣从枝头垂下来,把石阶铺成了紫绒毯。太爷爷坐在花下编竹篮,B蹲在旁边递篾条,他自己则抱着树干荡秋千,花瓣落在衣领里,痒得直笑。

拆祠堂的队伍来得比预想中早。天刚蒙蒙亮,拖拉机的突突声就撞碎了巷子里的寂静。A背着书包往祠堂跑,书包带磨得肩膀生疼,里面装着他偷偷挖的腐叶土——他想把紫荆苗移到家里的院子里。

还没跑到巷口,就看见祠堂的东墙已经塌了大半,青灰色的砖瓦堆成小山,几个穿工装的男人正举着撬棍拆剩下的梁柱。B站在瓦砾堆前,背篓倒在脚边,里面的断砖撒了一地。

“让开!”一个戴安全帽的男人吼道,撬棍往残墙上狠狠一砸,几块碎瓦应声落下,正砸在东墙根的位置。

A的心脏猛地缩紧,疯了似的冲过去。瓦砾堆里,那株紫荆苗被压在半块断砖下,子叶已经蔫了,紫黑色的茎秆弯成了直角,断口处渗出黏糊糊的汁液,像在流血。

“你们干什么!”他扑过去想搬开断砖,手指却被碎瓦划破,血珠滴在苗上,和汁液混在一起。

“小孩滚远点!”男人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A摔在地上,后脑勺磕在石阶上,眼前瞬间发黑。

“住手!”B突然吼道,声音嘶哑却带着股狠劲。老人捡起地上的铁锨,横在瓦砾堆前,“要拆就拆,别动这苗!”

男人愣了愣,随即笑了:“老东西,为棵野草拼命?”

“这不是野草,是紫荆!”B的手在抖,铁锨却握得死紧,“这祠堂立了三百年,这树就守了三百年,你们要拆就把我一起埋了!”

A爬起来,看见B的背比平时更弯了,却像座不肯倒的山,挡在紫荆苗前。阳光从断墙的豁口照进来,在老人的白发上镀了层金边,烟袋锅掉在地上,烟叶撒了一地。

僵持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工头过来了。他看了看B,又看了看地上的苗,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跟个老头较劲,先拆别的地方,这角留到最后。”

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B放下铁锨,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A蹲过去,把他扶起来,发现老人的手心里全是汗,攥着铁锨的地方磨出了血泡。

“还能活不?”B指着被压的紫荆苗,声音发颤。

A小心翼翼地搬开断砖,茎秆虽然弯了,根却没断,最深的那条根须还死死攥着石缝里的土。他把带来的腐叶土铺在周围,又从水壶里倒了点水,动作轻得像在哄一个受伤的孩子。

“能活。”他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坚定,“紫荆皮实,断了枝也能活。”

那天下午,祠堂的主体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东墙的残角还立着,像块没啃完的骨头。B坐在瓦砾堆上,看着A给紫荆苗绑支架——用的是祠堂横梁上拆下来的细竹条,A特意找了根最直的,小心翼翼地把弯了的茎秆扶起来。

“我要走了。”B忽然说。

A的手顿了顿:“去哪?”

“去镇上跟儿子过。”B捡起地上的烟袋锅,用袖子擦了擦,“守了一辈子祠堂,也该歇歇了。”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给A,“这是老紫荆树的籽,去年秋天收的,你拿回去种。”

A接过布包,沉甸甸的。里面的籽紫黑色,像颗颗小豆子,摸起来滑溜溜的。他忽然想起太爷爷说过,紫荆籽要埋在老根附近才容易发芽,就像孩子离不得娘。

“这苗……”

“你常来看看就好。”B打断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等它开花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老人背着空背篓走了,背影在瓦砾堆里越来越小,像片被风吹走的枯叶。A蹲在紫荆苗前,看着它在竹条的支撑下微微颤动,忽然觉得,这株苗和B很像,都带着股犟劲,明明被生活压弯了腰,却还死死抓着脚下的土。

拆到东墙残角时,已经是三天后了。A一早就守在那里,手里拿着个装饼干的铁盒——他想把苗移到盒里带回家。工人们看他可怜,没再拦着,只是拆得慢了些,尽量不碰那片瓦砾。

移苗的时候,B来了。老人拄着根拐杖,走路一瘸一拐的,说是前天下雨摔了跤。他没靠近,就站在远处的土坡上,看着A小心翼翼地把苗连土挖出来,放进铁盒里。

“埋在院子的老地方。”B隔着瓦砾堆喊,“就是原来那棵老紫荆树的根旁边,土肥。”

A点点头,抱着铁盒往家走。走到土坡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B还站在那里,拐杖的影子拖得很长,和断墙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株歪脖子的老紫荆。

回到家,爹果然骂了他一顿,说他不学好,捡些破烂回家。但当A把铁盒放在院子角落——正是老紫荆树原来的位置时,爹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屋,晚饭时却多蒸了个白面馒头,偷偷放在A的碗里。

春天快结束的时候,那株紫荆苗抽出了新枝。青紫色的枝条上,长出了一串米粒大的花苞,像串紫色的小珠子。A把这个消息告诉B时,老人正在镇上的儿子家晒被子,电话里的声音带着笑,说“我就知道它能活”。

A上初中那年,紫荆苗已经长到齐腰高了。枝条从铁盒里钻出来,沿着院墙往上爬,把砖缝都撑裂了几道。爹嫌它碍事,好几次想砍了,都被A死死抱住树干拦下。

“这树通人性。”有次拦着爹时,A脱口而出。话一出口自己都愣了,这是太爷爷常说的话,他已经很多年没想起过了。

爹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儿子眼里的红血丝,最终还是放下了斧头。第二天,他找了些竹竿,在院墙旁搭了个架子,虽然嘴上骂骂咧咧,搭得却很结实,刚好能让紫荆的枝条攀上去。

那年三月,紫荆第一次开了花。不是零零星星的几朵,是满枝满桠的紫,从枝条底部一直开到梢头,把整个架子都裹成了紫花球。花瓣薄得像绢,阳光照过时能看见里面的纹路,风一吹,花瓣簌簌地落,院子里像铺了层紫绒毯。

A把花落在书页上做成标本,寄了几片给B。老人回信时,字歪歪扭扭的,说自己眼睛花了,看不清标本,却能想象出花开的样子,就像当年祠堂那棵老紫荆。

初中毕业那年,A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去报到前,他特意去镇上看了B。老人的记性差了很多,看见A时愣了半晌才认出来,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说的却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说太爷爷如何栽树,说祠堂的梁木如何选料,说到最后,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像雨水落在老树皮上。

“树还开花不?”B忽然问,眼神亮了些。

“开,开得可旺了。”A拿出手机,给老人看存着的照片——满架的紫花,像片紫色的云。

B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摸着,像在摸花瓣:“好,好……树在,家就在。”

高中住校,A很少回家。每次打电话,爹总会提一句紫荆,说“又长高了半尺”,说“花开得比去年多”,说“你妈摘了些花晒茶,说等你回来喝”。A知道,爹说的“你妈”,是指三年前走的娘,娘生前最喜欢紫荆花,总说这花热闹,像一家子团团圆圆。

高二那年冬天,B走了。老人的儿子打来电话,说他临终前一直攥着那几片紫荆标本,嘴里念叨着“祠堂的花开了”。A请假回了趟镇,把老人葬在了能看见村子的山坡上,坟前种了棵从家里移来的紫荆苗,是原来那棵树的根上发的新枝。

葬礼结束后,A回了趟家。院子里的紫荆树已经长得比院墙还高,枝桠伸到了房顶上,冬天的枝条光秃秃的,却像只张开的大手,把整个院子拢在怀里。爹坐在树下抽旱烟,看见A回来,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块地方。

“你B爷爷说,这树能活三百年。”爹的声音很轻,“等你将来有了娃,就让他接着守着。”

A没说话,只是捡起地上的一片枯叶。叶子已经干硬,脉络却依旧清晰,像老人手上的筋络。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是不会死的,就像这棵树,从祠堂的瓦缝到院子的角落,从太爷爷的手到他的手,一直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把根扎在土里,把花开在风里。

高考结束那天,A特意回了趟村子。祠堂的旧址上已经盖起了新的文化广场,只有东墙的残角还留着,被圈了起来,立了块牌子,写着“百年紫荆遗址”。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正蹲在残角边,手里拿着画本,对着墙缝里的一抹新绿写生——是株新冒出来的紫荆苗,不知道是谁的种子被风吹到了这里。

“这是紫荆花,”A走过去,指着画本说,“开起来是紫色的,一串一串的。”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爷爷说,这是我们村的守护神,能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A笑了。阳光穿过广场旁的白杨树,落在残角上,落在小姑娘的画本上,落在那株新苗上,暖得像太爷爷的手掌。他想起B说的“树在,家就在”,原来真的是这样。

离开村子的时候,A在文化广场的角落里撒了把紫荆籽。种子落在新铺的草坪上,像撒下一把紫色的星星。他知道,用不了几年,这里就会开满紫荆花,紫得发稠,像片永远不会散去的云。

就像那些离开的人,那些逝去的时光,从来都没有真的消失。它们只是变成了花,变成了树,变成了风穿过枝叶的沙沙声,在每个春天回来,告诉你:家在这里,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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