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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

花的一生(有许多花)

第一章 石缝里的芽

A第一次注意到那株虞美人时,是在清明后的第七天。

他蹲在老屋后院的断墙边,指尖抠着墙缝里的青苔。墙是土坯的,经了半世纪的风雨,墙皮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地剥落,露出里面褐黄色的泥土。前几日的雨把泥土泡得发黏,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湿泥,带着股腥甜的土味。

“在找什么?”B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竹篮撞在门框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A回过头,看见奶奶提着半篮荠菜,蓝布头巾的一角被风吹得翘起来。奶奶的眼睛不好,几年前得了白内障,看东西总像蒙着层雾,可她认得后院的每一寸土地,哪块石头下藏着马齿苋,哪丛杂草里长着蒲公英,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找什么。”A松开手,掌心沾着的青苔滑腻腻的,“就是看这墙要塌了。”

奶奶放下竹篮,摸索着走过来,枯瘦的手指抚过墙身,像在抚摸一件珍贵的旧物。“塌不了,”她笑了,皱纹里盛着阳光,“这墙比你爹岁数都大,当年你爷爷一坯一坯垒起来的,结实着呢。”

A没接话。他知道这墙撑不了多久了。去年冬天,西角已经塌了半米,露出的土坯被冻得酥松,轻轻一碰就碎成粉末。村里早就下了通知,说老屋属于危房,下个月就要统一推倒重建。

他的目光又落回墙根的石缝里。那里有株刚冒头的芽,紫绿色的茎秆细得像棉线,顶着两片圆乎乎的子叶,叶尖还沾着昨夜的露水,在阳光下闪着亮。这芽太不起眼了,混在丛丛杂草里,稍不留意就会被当成无用的闲草拔掉。

可A认得它。去年秋天,他在墙角撒过一把虞美人的种子。种子是从镇上的花店里买的,老板娘说这花泼辣,撒在哪都能活,开起来红的、粉的、白的,能把院子染成花团。他当时笑着买了一包,回来就撒在了后院,没指望真能发芽——谁会在意一把随手撒下的种子呢?

“这草得拔掉。”奶奶也看见了那株芽,弯腰就要去拔。

“别!”A伸手拦住她,“这不是草,是花。”

“花?”奶奶眯起眼,努力想看清,“什么花能长在石缝里?”

“虞美人。”A说,“开了花很好看的。”

奶奶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慢慢收了回去。“那就留着吧。”她转身提起竹篮,“中午给你做荠菜饺子,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A看着奶奶的背影,蓝布衫的后襟上打了块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自己缝的。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在院子里种满了花。蜀葵长在篱笆边,指甲花栽在窗台下,还有一大丛虞美人,就种在这断墙根下,夏天开得如火如荼,他总爱摘一朵别在奶奶的发髻上,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说“臭小子,把花给我戴枯了”。

后来爷爷走了,爸爸接奶奶去镇上住,后院就荒了。杂草疯长,把花挤得没了踪影,只有这断墙还立着,像个沉默的守望者。

接下来的几天,A每天都来后院。他蹲在断墙边,看着那株虞美人一点点长高。茎秆从紫绿色变成青绿色,子叶脱落,长出了披针形的真叶,边缘带着细碎的锯齿,像被剪刀精心剪过。石缝里的土少,他就从别处挖了些腐叶土,小心地填进缝里;天旱了,就用瓢舀了水,沿着根须慢慢浇下去,生怕水流太急,把仅有的土冲跑。

B偶尔会来看他。她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住在前院,每天放学都会路过老屋。她总爱站在院门口,抱着胳膊看A侍弄那株花,嘴角带着点揶揄的笑。

“A老师,城里的花不好看吗?非要守着这破墙里的野草。”B的声音清亮,像山涧的泉水。

A抬起头,看见B穿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像朵盛开的栀子花。“不一样。”他说。

“有什么不一样?”B走进来,蹲在他身边,指尖轻轻碰了碰虞美人的叶子,“不都是花吗?城里的玫瑰有刺,这花……哦,虞美人,听说全株都有毒呢。”

A笑了。“有毒也不妨碍它开花。”他想起书里说的,虞美人是罂粟的近亲,却比罂粟多了份纤弱,花瓣薄得像蝉翼,风一吹就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凋零,可偏生开得热烈,像用生命在燃烧。

“下个月这墙就要推了。”B忽然说,语气里带着点惋惜,“你这花,怕是等不到开花了。”

A的动作顿了顿。他知道B说的是实话。拆迁队的红漆已经画在了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像道丑陋的伤疤。他看着虞美人顶端冒出的小小的花苞,青绿色的,像颗攥紧的拳头,忽然有些慌。

“也许能赶上。”他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

B没再说话,只是陪着他蹲了一会儿。风穿过断墙的裂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是B班上的学生放学了,声音清脆得像风铃。

“我该回去了。”B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土,“明天我带些花肥来,或许能长得快些。”

A点点头,看着B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白色的裙摆像一片云,被风吹得越来越远。他低下头,看着石缝里的虞美人,忽然觉得它和这老屋很像,和奶奶很像,都带着股不服输的劲,明明已经苍老,却还在拼命地往下扎根,往上生长。

那天晚上,A做了个梦。梦见后院的断墙没塌,墙根下开满了虞美人,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奶奶坐在花丛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一件小小的蓝布衫,他跑过去,把一朵最红的虞美人别在奶奶的发髻上,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说“臭小子,花开得真好”。

第二章 未开的苞

花肥是B从镇上买来的,装在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袋子上印着“有机复合肥”的字样。B说这肥劲儿缓,不会烧根,最适合这种长在石缝里的花。

A把肥碾成粉末,小心翼翼地撒在虞美人根部的土上,又浇了点水。肥粒遇水化开,在泥土表面留下一层淡淡的油光,像给花施了层薄妆。

“你好像很怕它死掉。”B站在旁边,看着他的动作,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A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嗯。”他应了一声,没多说。有些情绪是说不出口的,就像他舍不得推倒的老屋,舍不得奶奶日渐模糊的眼睛,舍不得那些回不去的旧时光。

虞美人仿佛知道时间紧迫,长得飞快。不过一周的功夫,茎秆就窜到了半尺高,顶端的花苞鼓了起来,青绿色的苞衣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像害羞的姑娘藏在帘后,偷偷往外瞧。

A开始计算日子。拆迁队的人说下周三动工,今天是周五,满打满算还有五天。他查了资料,说虞美人从现蕾到开花大约需要一周,也就是说,除非它能提前开花,否则真的要和这断墙一起消失了。

“能来得及吗?”他对着花苞喃喃自语,指尖轻轻碰了碰苞衣,薄得像层纸,能感觉到里面花瓣的轮廓。

B每天都会来看看。有时带着学生的作业本,坐在墙根的石头上批改,阳光透过稀疏的树枝落在她的白裙子上,落下斑驳的光影;有时会带些自己烤的饼干,用油纸包着,分给A一半,饼干的黄油香味混着泥土的气息,格外好闻。

“我小时候也在这院子里玩过。”这天,B忽然说,手里的笔在作业本上停住,“那时候你奶奶总给我们摘虞美人,说戴在头上能辟邪。”

A有些惊讶。“你也认识我奶奶?”

“当然认识。”B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奶奶是村里的接生婆,我就是她接生的。她说我出生那天,后院的虞美人开得最艳,就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小虞’。”

A愣住了。他从未听说过这些。奶奶老了,记性越来越差,很多过去的事都记不清了,偶尔提起,也只是只言片语,像散落的珠子,串不成完整的项链。

“你奶奶那时候可厉害了,”B的目光落在断墙上,带着点怀念,“半夜里谁家媳妇要生了,不管刮风下雨,她披上衣服就去。回来的时候,鞋上全是泥,却总笑着说‘又添了个大胖小子’。”

A想起奶奶手上的老茧,想起她夜里总爱摩挲着一个褪了色的布包,包里装着些锈迹斑斑的铜剪刀、细麻绳,那是她当年接生用的工具。他小时候总觉得那些东西很吓人,现在才明白,那里面藏着多少生命的重量。

“这花要是开了,就叫‘小虞’吧。”A忽然说。

B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像虞美人苞衣上的颜色。“好啊。”

周日的下午,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A特意提前下班回了老屋,刚走到后院,就看见B蹲在断墙边,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正在给虞美人培土。

“怎么了?”A走过去问。

B抬起头,脸上沾着点泥,眼神里带着点焦急。“刚才风太大,把它吹得歪了,我怕根会断。”

A看向虞美人,果然,茎秆向一边倾斜着,根部的泥土被风吹得露出了一小截,嫩白色的根须在风中微微颤动。他心里一紧,连忙蹲下身,和B一起,用小铲子把土一点点填回去,又找了根细竹竿,小心地把茎秆扶直,用绳子松松地绑住。

“应该没事了。”B松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却把泥蹭得满脸都是。

A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了过去。“擦擦吧,小花猫。”

B接过纸巾,不好意思地笑了,脸颊更红了。雨丝开始飘落,细细的,像牛毛,落在虞美人的花苞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把红晕晕染得更开了。

“好像要开了。”B指着花苞说,“你看,苞衣都裂开点缝了。”

A凑近了看,果然,青绿色的苞衣顶端裂开了一道小缝,缝里露出一点极浅的红,像胭脂不小心蹭在了上面。他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像在等待一个重要的约定。

“明天我早点来。”A说。

“我也来。”B点点头,雨丝落在她的发梢上,亮晶晶的,“说不定明天一早就开了。”

离开老屋的时候,雨下大了。A回头看了一眼,断墙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那株虞美人被竹竿扶着,静静地立在石缝里,像个倔强的哨兵。他忽然觉得,不管能不能等到花开,有些东西已经留在了心里——比如奶奶的笑声,比如B沾着泥的脸颊,比如这株在石缝里拼命生长的虞美人。

第二天一早,A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村长打来的,说拆迁队临时提前动工,让他赶紧去老屋一趟,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搬。

A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一路骑着自行车,风刮得脸颊生疼。快到村口时,他看见一台黄色的挖掘机停在老屋门口,巨大的铁臂正对着后院的断墙。

“等一下!”A大喊着冲过去,跳下车就往后院跑。

后院里,几个工人正准备拆除断墙,B站在那里,张开双臂,像一只护崽的母鸟,挡在虞美人前面。

“不能拆!再等一等!”B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小姑娘,别胡闹!”工头皱着眉,“这是危房,早拆早安全。”

“它就要开花了!就差一点点了!”B指着那株虞美人,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

A跑过去,站在B身边。他看向虞美人,花苞比昨天又鼓了些,苞衣裂开的缝更大了,里面的红色越来越深,像一团燃烧的火,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束缚,绽放开来。

“再等一个小时,”A对工头说,声音有些发颤,却很认真,“就一个小时,如果它还不开,我们就走。”

工头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那株瘦弱的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一个小时,超时不管你们说什么,都得拆!”

A和B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希望。他们蹲在断墙边,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即将绽放的花苞。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风停了,雨也停了,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花苞上,给那抹红色镀上了一层金边。

“快看!”B忽然喊道。

A睁大眼睛,看见苞衣正在一点点剥落,像蝴蝶挣脱茧的束缚。一片、两片、三片……粉白色的花瓣慢慢舒展开来,薄得像蝉翼,边缘带着精致的波浪,花心是淡淡的黄色,像撒了一把碎金。

它开了。在断墙即将倒塌的前一刻,在阳光和雨露的见证下,这株石缝里的虞美人,终于绽放了。

A和B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像在跳舞,又像在叹息。A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的话,花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用最美的样子回报你。

“真美。”B的声音带着哽咽,却笑着,眼泪落在花瓣上,像一颗晶莹的珍珠。

A点点头,心里忽然变得很平静。他知道,这就够了。有些美好,不需要永恒,只要曾经绽放过,就足以温暖往后的岁月。

挖掘机的轰鸣声响起,断墙在铁臂下轰然倒塌,尘土飞扬。A拉着B的手,慢慢往后退。他们看着那株虞美人,在断墙的废墟中,独自挺立着,粉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朵永不凋零的梦。

虞美人最终还是没能留住。

断墙倒塌的时候,飞溅的石块砸断了它的茎秆,粉白色的花瓣落在瓦砾堆里,很快就被尘土覆盖。A想把它捡起来,却被B拦住了。

“让它留在这吧。”B说,声音轻轻的,“这是它生长的地方,也是它该回去的地方。”

A看着瓦砾中的残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想起奶奶发髻上的虞美人,想起B脸上的红晕,想起那个等待花开的清晨,忽然觉得,有些告别,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铭记。

拆迁队的人很快就离开了,留下一地狼藉。A和B默默地收拾着,把能找到的虞美人的残枝捡起来,埋在老屋原来的地基下。B说,这样它就能和这片土地永远在一起了。

“下个月我要调走了。”收拾完的时候,B忽然说,声音里带着点不舍。

A愣住了。“调去哪里?”

“城里的小学。”B踢着脚下的石子,“早就申请了,没想到这么快批下来。”

A点点头,心里有些失落,却还是笑了笑:“挺好的,城里条件好。”

“你呢?还回城里上班吗?”B问。

“嗯。”A说,“这边的事处理完就回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风穿过空旷的院子,卷起地上的尘土,像在诉说着什么。远处的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艳,一片金黄,像铺了满地的阳光。

“我摘了些种子。”B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给A,“刚才在瓦砾堆里找到的,它已经结籽了。”

A接过纸包,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细小的颗粒。纸包是用作业纸折的,上面还有B清秀的字迹,写着“虞美人 2024”。

“把它撒在你想撒的地方吧。”B笑了,眼睛里的光很亮,“它会自己找到生根的地方。”

A握紧纸包,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就像这株虞美人,虽然凋零了,却留下了无数的种子,等待着下一个春天的召唤。

离开老屋的那天,A把虞美人的种子撒在了院子的废墟上。他没有特意去埋,只是让它们散落在尘土里,像撒下一把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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