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

祖奶奶走的那天，天刚蒙蒙亮，院角的老槐树还挂着昨夜的露水。

她原本昏昏沉沉躺了好几天，连睁眼都费力，那天却突然醒了，眼神亮得不像病重的人，哑着嗓子跟守在床边的奶奶说：“扶我起来，我想下地走走。”

我眼圈唰地就红了，却没敢哭出声，只是连忙擦了擦眼角，笑着应：“好，咱慢慢走，不着急。”

我凑过去搭手，指尖刚碰到祖奶奶的胳膊，自从病了之后 ，瘦了太多太多 ，那层薄衣下的骨头硌得慌。

从前总爱牵着我逛集市、给我塞糖的手，如今只剩下一层松垮的皮裹着骨节，却在被扶起时，悄悄攒了点力气。

我们扶着她一步挪到院子里，眼神慢悠悠地扫过院子：扫过窗台上她养了十几年的多肉扫过墙角那堆她攒着的旧柴火，扫过屋檐下挂着的、去年我帮她晒的干辣椒……她没说话，嘴角却微微弯着，像在把这些看了一辈子的景象，都刻进心里。

街坊邻居听说她醒了，都悄悄过来站在院门口，没人敢大声说话，只是望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舍。

爷爷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杆抖得厉害，烟灰掉了一裤腿也没发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是祖奶奶在跟这个家、跟我们，做最后的告别。

没走多久，祖奶奶就喘得厉害，胸口一抽一抽的，我们赶紧扶她回屋躺好。从那之后，她就再也吃不下东西了，喂进去的水都会慢慢顺着嘴角流出来，话也少得可怜，大多时候只是闭着眼，呼吸又轻又浅。屋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她微弱的喘气声，还有我们压抑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轻轻动了动手指，眼睛半睁着，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定定地落在我身上，哑着嗓子喊：“孙孙……过来。”

我心脏猛地一缩，几步冲到床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凉得像冰，却一下子反过来紧紧攥住我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肩膀都微微颤抖。

“前几天……梦到我哥了。”她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要凑得极近才能听清，“他就站在那座桥边，穿着小时候的粗布褂子，喊我过去，说……说想跟他一起走。”

她喘了口气，气息越来越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扯着力气说话：“可他又拦着我，在桥边……摆着手说，再等等，过几天……过几天就来接你，别着急……”

话说到最后，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握着的手也开始一阵松一阵紧。

我盯着她的脸，看着她眼角慢慢沁出一滴泪，顺着满脸的皱纹滑下来，落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眼皮轻轻颤动了两下，最后一次攥我的手时，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紧接着，那紧攥的手缓缓松开，顺着床边垂了下去，再也没动过。

屋里的呼吸声骤然停了，奶奶最先哭出声，压抑了许久的呜咽像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响。我却像被定住了一样，还保持着蹲坐的姿势，手里还残留着她掌心的余温，可那温度正一点点散去，凉得刺骨。

我眼睁睁看着那个疼我爱我、陪了我一整个童年的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喊我的名字。

那一刻，心口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闷得我喘不上气，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砸在她垂着的手背上，却再也等不来她像从前那样，抬手帮我擦眼泪了。